第二年,大勇不那么怕了。他注意到水鬼的头发似乎整齐了些,身上的水草少了。这次他带了点祭品——几个苹果,一块月饼。水鬼看着月饼,幽幽地说:“三十年没吃过月饼了。”但它不能吃,只能看着。
第三年,大勇已经能平静地赴约。水鬼开始问一些问题:“现在女人还穿蓝布衫吗?”“城里真有那么高的楼?”大勇一一回答,还带来了一本旧杂志,翻给水鬼看上面的图片。
第四年,水鬼讲了自己的故事。她叫秀娥,1958年修水库时,她是村里的妇女主任,带头劳动,不小心滑进深坑淹死了。家里穷,没打捞上来,就永远留在了水里。
“我男人第二年就娶了新媳妇,”秀娥的声音不再那么湿漉漉,“我女儿那时才三岁,现在该有孩子了吧。”
大勇心里一酸,突然觉得这水鬼没那么可怕了。
第五年,大勇高考落榜,心情沮丧。秀娥竟安慰他:“人生长着呢,一条路走不通就换一条。”那晚他们聊了很久,大勇说起自己的迷茫,秀娥说起当年的理想——她想等水库修好了,在边上种一片果园。
第六年,大勇去了城里打工,带回来一张城市照片。秀娥看了很久,说:“变化真大。”大勇注意到,秀娥的脸似乎清晰了些,能看出是个清秀的年轻女子模样。
第七年,大勇恋爱了,又失恋了。秀娥听他说完,轻声说:“我死的那天,怀里还揣着给我男人缝了一半的鞋垫。”那晚大勇第一次觉得,鬼也有深情。
第八年,小勇考上了大学,大勇骄傲地告诉秀娥。秀娥笑了——大勇第一次听见她笑,声音清脆了些:“你是个好哥哥。”
第九年,大勇在城里开了个小店,日子好起来了。秀娥身上的淤泥几乎没了,穿着干净的蓝色布衫,就像个普通的乡下姑娘,只是脸色苍白,脚不沾地。
“明年是最后一年了。”秀娥说,声音里有不舍。
大勇忽然意识到,自己竟也有些不舍。十年,每年一次相会,这水鬼成了他秘密的朋友,见证了他从少年到成人的全部历程。
第十年,农历七月十五,大勇早早来到水库边。他带了一瓶好酒,两个杯子,还有些新鲜水果。秀娥准时出现,这次她几乎与活人无异,只是身影有些透明。
“十年到了。”秀娥说。
大勇点头,倒了两杯酒,一杯洒在地上,一杯自己喝了。
“谢谢你,”秀娥认真地说,“你的阳气滋养我十年,让我想起自己曾经是个人。现在我可以离开了。”
“你去哪儿?”大勇问。
“轮回。”秀娥微笑,“阎王说,像我这样没害过人、还有善念的水鬼,若有活人自愿以阳气相滋养,十年可抵百年煎熬。”
大勇心中一松,又莫名一空。
秀娥的身影开始变淡:“大勇,你是个守信的人。但这十年消耗了你不少阳气,你会虚弱一段时间,多晒晒太阳,多吃些补阳的东西。”
“等等!”大勇突然想起什么,“你轮回后,会去哪儿?会变成谁?”
秀娥的身影几乎透明了,声音飘忽:“也许会是某个孩子,在某个夏天,路过某个水库...”
她完全消失了。水面平静如镜,月光皎洁。
大勇独自坐了很久,直到东方发白。他起身回家,感觉浑身乏力,像刚生过一场大病。
接下来的几个月,大勇确实虚弱不堪,常常感冒,精力不济。他按照秀娥说的,多晒太阳,多吃温补的食物,渐渐好了起来,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第二年七月十五,大勇鬼使神差又来到水库边。月光如水,水面平静,什么都没有。他坐了一夜,说了些这一年的经历,就像秀娥还在听。
天亮时,他准备离开,忽然看见岸边石头缝里长出一株小小的野花,在晨风中轻轻摇曳。那花他从未见过,蓝色的,像秀娥生前穿的布衫颜色。
大勇蹲下身,看了那花很久,然后轻轻摸了摸花瓣,转身离开了。
从此每年七月十五,他仍会来坐坐,不说话,只是看看那片水,看看那株每年都会开的蓝色野花。
小勇后来成了工程师,参与设计新的水库。有次他问大勇:“哥,你为啥每年七月十五都要一个人出去?”
大勇望着窗外,轻轻说:“去会个老朋友。”
“谁啊?”
“一个...教会我守信的人。”大勇说。
他没说那是鬼,也没说那是恩人,更没说那是朋友。有些事,有些十年,只有水库的月亮和那株蓝色野花记得。而大勇知道,在某些看不见的轮回里,也许有个孩子正蹦蹦跳跳地走在阳光下,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曾被如此守护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