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八年九月廿七(公元213年),长安。
秋阳熔金,泼洒在晋国公府正殿高阔的承尘蟠龙纹饰上,蒸腾起一片肃穆的金红。殿内檀香氤氲,却压不住那份因天下棋局而生的凝沉。王康端坐主位,古铜色的面庞在光影交错中如铁铸山岩,唯有眼中偶尔掠过的精芒,昭示着这位雄主对霸业根基的审视。
仓曹掾周平沉稳的汇报声刚落,殿外骤然响起一阵急促得令人心惊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殿内沉凝的空气。两名风尘仆仆、甲胄上犹带塞外沙尘与汗渍的信使,几乎是扑跪在殿门处,嘶哑的嗓音带着力竭的颤抖,穿透了寂静:
“八百里加急!冀州军报!”
“八百里加急!安西都护府军报!”
殿内文武,呼吸骤然一窒。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钉在那两卷染着汗渍、甚至隐隐透出血痕的帛书上。
王康的声音沉如金铁:“呈!”
侍立阶下的王祢大步上前,接过信使高举过头顶的急报,转呈御前。
王康展开第一封,来自冀州的帛书,目光扫过,殿内的空气仿佛又冷了几分。
“袁本初自博望呕血败归,沉疴难起,已至弥留!其三子袁谭、袁熙、袁尚,各拥兵马,割据邺城、青州、幽州,争权夺利,河北鼎沸!”
字字如刀,割裂着昔日北方霸主的余晖。王康面上波澜不惊,唯眼底深处寒光一闪。袁氏这头病虎,终于到了分崩离析的关口。
他放下冀州急报,再展第二封。这封来自万里之外的安西都护府,墨迹似乎都带着葱岭的凛冽寒气与金铁交鸣之声:
“贵霜帝国倾国之力,发兵二十万!其军精锐,多披锁子重甲,具装铁骑冲阵如墙,弓骑如云蔽日!更有战象数十头,踏地山摇!彼已越葱岭,直指我安西都护府!康居、大宛、北匈奴余孽悦般、乌孙残部,受其蛊惑,蠢蠢欲动,亦欲合兵十余万,共犯我西域疆土!疏勒告急!安西告急!”
大殿之内,落针可闻。贵霜帝国这头西方巨兽的狰狞爪牙,裹挟着西域诸胡的贪婪野心,正狠狠撕裂玉门关外的宁静。二十万披坚执锐的贵霜主力,辅以不下十万的仆从联军,这股洪流足以倾覆安西那点单薄的戍守力量。
吏曹掾陈宫第一个起身,白须在沉凝的空气里微微颤动,手指重重戳在舆图冀州的位置:“主公!此乃天赐良机!袁绍病危,河北三子内斗,根基动摇,人心惶惶!当趁此千载难逢之机,倾三州之兵,雷霆东出!壶关、滏口陉、井陉三路并进,直捣邺城、中山、渤海!一战可定河北!如此大河以北皆为晋土。大势可定!”他猛地转向西域方向,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至于西域万里之遥,鞭长莫及!可严令安西都护府王固,统合镇军,凭坚城险隘死守疏勒、于阗、龟兹一线!同时命北庭都护府,即刻发兵南下,穿越天山隘口,全力增援安西!纵使暂时失去部分外围土地,只要保住北庭、安西核心区域,待我军荡平河北,一统中原,再挟得胜之师,挥戈西征,扫平贵霜,犹未晚矣。
“公台公此言差矣!”军师中郎将法正霍然站起,脸庞因激动而涨红,声音清越如金石相击,直指陈宫,“西域绝非可弃之土!自孝武皇帝断匈奴右臂!张骞凿空,班超定远,方有大汉丝路畅通,隔绝胡虏合流之患!此咽喉之地,岂能轻言放弃?安西、北庭二府,更是主公耗费十余载心血,无数将士血染黄沙,方在西域钉下的两根铁楔!若今日因道远而弃之,贵霜狼子野心得逞,康居、大宛、匈奴余孽必然气焰嚣张,整个西域将永不复为我有!届时,胡虏视我如无物,河西陇右永无宁日,丝绸之路断绝,财赋之源枯竭!此乃断臂求生,自毁长城!请主公明鉴!”他转向王康,目光灼灼,“西域存亡,关乎国运命脉,绝不可轻言放弃!”
陈宫寸步不让,他猛地踏前一步,手指重重戳向沙盘上那条蜿蜒向西的漫长虚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地理的冷酷:“法孝直!你只知西域重要,可知行军之难?!老夫执掌吏曹,亦曾详考驰道舆图!长安至玉门关,三千五百里,有前朝所修驰道,大军若配足马匹,日行一百五十里尚可支撑。然玉门以西至疏勒,近六千里之遥!驰道多年修筑,至今仍未完工!道路崎岖,戈壁流沙,大军行进,日行不过九十至一百里!光是从玉门走到疏勒,就要两个月!这还是在禁军全员配马,轻装疾进的前提下!粮秣何来?辎重转运需多少人马?沿途水源如何保障?西域诸胡若沿途袭扰,又当如何?此去非是征战,而是万里赴死!空耗国力,徒损精锐!”他环视四周,痛心疾首,“此乃以血肉之躯,填塞万里黄沙之无底深壑!”
沉重的现实,如同无形的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殿内只闻粗重的呼吸与烛火噼啪之声。
道阻且长,便不走了吗?军师祭酒程昱苍老而雄浑的声音响起,他须发如银,此刻却挺直了脊梁,眼中闪烁着历史洞察的锐光,“昔年汉武之世,通西域何其艰难?班超仅以三十六人横行诸国,慑服匈奴,为大汉奠定百五十年西域之安!其所恃者,非徒兵力,乃是不屈之志,敢死之心!今我大晋,带甲百万,府库充盈,岂无当年班定远之魄力?!”他向前一步,手指西域舆图,“粮秣转运艰难,非无解之题!可效仿前汉‘分段递运’之策——以敦煌、伊吾、高昌、焉耆、龟兹、于阗等大城为节点,设中转粮仓!河西之粮先集于敦煌,凉州健马驮负运至伊吾;伊吾之粮再由北庭驼队接运至高昌,如此层层接力!另可征发西域归顺诸国及商旅驼队助运!虽耗损难免,却可保前线军食不绝!此策虽繁,然为保西域门户,值得倾力而为!”
程昱引经据典,以班超壮举激励人心,更提出切实可行的分段转运之策,殿内凝重的气氛为之一松,不少将领眼中重新燃起火焰。
此时,一直如幽谷深潭般沉默的招贤馆祭酒贾诩,终于缓缓起身。他动作从容,声音却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阴冷与精准,像毒蛇吐信,直指河北乱局的核心:
“主公,诩以为,此刻东出河北,绝非上策。”他目光扫过陈宫,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袁氏三子,各拥强兵,割据一方。彼等心中最惧者,非曹操、非刘备,实乃主公之雷霆兵锋!若主公此时大举东征,兵压壶关,则此三人迫于灭顶之危,必会尽弃前嫌,同仇敌忾,合力死守河北。我军纵能破关,亦必是尸山血海,元气大伤!此乃鹬蚌相争,徒令渔人得利之局。”
他话锋一转,毒计浮现:“反之,若主公高调发兵西征,摆出全力应对西域危局,无意东顾河北之姿态……袁谭、袁熙、袁尚三人,外患暂消,其内里龃龉猜忌,必如野草疯长!为争父业,夺正统,三人必大打出手!待其筋疲力尽,两败俱伤,甚至三败俱伤之时……”贾诩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才是我晋国铁骑,以逸待劳,雷霆东出,一举底定河北之最佳时机!此乃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实则明西征而暗待河北也!”
毒士之谋,如冰锥刺骨,瞬间让殿中温度骤降。陈宫、法正、程昱皆一时语塞,陷入沉思。这驱虎吞狼、隔岸观火之策,阴狠毒辣,却又直指人性根本,将袁氏三子那点苟且心思算得透彻无比!
王康一直端坐主位,凝神静听。此刻,他深邃的目光缓缓扫过陈宫、法正、程昱、贾诩,最终落在那幅巨大的山河舆图上。他没有直接评判诸人之策,反而以一种追忆往事的沉缓语调开口:“诸公所言,皆有至理。然孤今日,想起汉章帝时一桩旧事。”
殿内瞬间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息望向他们的主公。
“彼时匈奴势大,围攻我西域戊己校尉耿恭于疏勒城(金蒲城),又围关宠于柳中。章帝初登大宝,朝廷亦有大臣以道远费巨、救之不及为由,几欲放弃疏勒,弃耿恭及麾下三百将士于绝域死地!。”王康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敲在每个人心上,“然司徒鲍昱力排众议,其言震耳发聩:‘今使人于危难之地,急而弃之,外则纵蛮夷之暴,内则伤死难之臣。此际若不救之,匈奴如复犯塞为寇,陛下将何以使将?章帝悚然醒悟,发兵七千,星夜驰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