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六,大雍朝堂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户部侍郎周显在早朝时呈上一份奏折,言辞恳切地请求陛下拨付银两,用于修缮黄河沿岸几处“年久失修”的堤坝。奏折里写得情真意切,什么“民生攸关”、“防患未然”,数据详实,预案周全,任谁看了都得夸一句周侍郎心系百姓、未雨绸缪。
萧彻坐在龙椅上,漫不经心地翻着那奏折,眼皮都没抬一下:“周爱卿倒是用心。去年户部报上来的修缮款项,也是拨给这几处堤坝的吧?”
周显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稳得住,躬身道:“回陛下,正是。只是去年款项主要用于抢修险情最重的柳湾段,其余几处只是简单加固。今春雨水多,工部派人巡视后报称,若不彻底修缮,恐难支撑过今年汛期。”
“哦?”萧彻终于抬眼,目光淡淡扫过周显,“需要多少?”
“臣与工部核算过,约需白银八十万两。”周显报出这个数字时,声音平稳,仿佛在说今日天气不错。
朝堂上响起一阵轻微的抽气声。八十万两!这可不是小数目。
萧彻没立刻应声,只将那奏折随手往御案上一扔,发出“啪”的一声轻响。他身子往后靠了靠,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扶手,目光在殿内群臣脸上慢慢扫过。
周显额角渗出汗来,却不敢擦。
“准了。”半晌,萧彻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户部与工部协同办理,尽快拨付。若汛期真出了事……”他顿了顿,眼神陡然锐利,“朕唯你们是问。”
“臣等遵旨!谢陛下!”周显与工部尚书连忙出列叩首。
退朝后,周显回到府中,还没换下朝服,就忍不住对迎上来的管家笑道:“成了!八十万两!”
管家也喜形于色:“老爷高明!那几处堤坝去年才修过,今年不过做做样子,至少能省下五十万两……”
“嘘!”周显瞪他一眼,压低声音,“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账目要做干净,该打点的都打点好。尤其是工部那边——”
“老爷放心,工部王侍郎是咱们自己人,分成都说好了。监工的也是咱们安排的人,报上去的用料、工钱,保准做得天衣无缝。”
周显满意地点点头,接过侍女递来的茶抿了一口,眼里闪着精光:“陛下近日心思都在皇后和那双儿女身上,朝政多交给宰相。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他哪里知道,此刻长春宫里,萧彻正抱着刚睡醒的明曦逗弄,一边漫不经心地对沈清弦说:“今日朝上,周显要了八十万两修堤。”
沈清弦正在看尚宫局送来的第二季度绩效考核汇总,闻言抬头:“黄河堤坝?去年不是才拨过款?”
“正是。”萧彻把明曦交给乳母,走到沈清弦身边坐下,顺手拿起她面前的册子翻了翻,“去年拨了六十万两,说是修柳湾段。今年又要八十万两,说是修其他几处。”
沈清弦挑眉:“陛下准了?”
“准了。”萧彻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不仅准了,还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若汛期出事,唯他们是问。”
沈清弦愣了愣,随即明白了什么,眼睛亮起来:“陛下这是……欲擒故纵?”
萧彻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皇后聪慧。周显此人,贪是贪了些,但做事一向谨慎,账目做得漂亮。以往查过他几次,都让他滑过去了。这次他要这么大数目,胃口不小,想必尾巴也会露得多些。”
“所以陛下故意准奏,还当众施压,让他必须‘修好’堤坝。”沈清弦接过话头,“这样一来,他为了应付汛期检查,要么真修——那咱们就得了实利;要么假修——那就要在账目、用料、监工各个环节做手脚,漏洞就多了。”
“不错。”萧彻赞许地看着她,“而且朕当众施压,他只会更急着把事情‘做漂亮’,动作大了,破绽自然就多。”
沈清弦想了想,忽然笑起来:“那臣妾是不是该去给陛下当个‘监工’?”
萧彻眼中闪过兴味:“皇后有何高见?”
“高见谈不上。”沈清弦放下手中的册子,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就是觉得,光靠御史台和户部工部自查,怕是查不出什么。周显既然敢开口要八十万两,必然上下打点得差不多,寻常路子查他,难。”
她凑近些,压低声音:“不如……让臣妾去给他添把火?”
三日后,皇后娘娘的懿旨传到了户部和工部:为体察民情、彰显皇室仁德,皇后将于半月后亲赴黄河沿岸,视察堤防修缮情况,并慰问河工。
消息一出,周显府里的茶杯摔碎了好几个。
“她、她一个深宫妇人,懂什么堤防修缮?!”周显在书房里来回踱步,又急又怒,“陛下竟也由着她胡闹!”
管家苦着脸:“老爷,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皇后娘娘要亲临视察,咱们那些账目……怕是经不起细看啊。”
“慌什么!”周显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皇后久居深宫,哪里懂工程之事?到时候安排她看看表面光鲜的几处就行了。实在不行……”他眼中闪过狠色,“让她‘病’上一场,去不成便是。”
“老爷,万万不可!”管家吓得脸都白了,“皇后刚诞下龙凤胎,圣眷正浓。若此时出事,陛下必然彻查,到时候……”
周显也知不妥,烦躁地摆手:“那就好好安排!把她要看的地方提前布置好,该藏的都藏起来!还有,随行人员名单一定要拿到,该打点的打点,该警告的警告!”
与此同时,长春宫里,沈清弦正对着摊开的大雍舆图,手指在黄河沿岸几个点上划过。
锦书在一旁禀报:“娘娘,按您的吩咐,奴婢托陈嬷嬷找了几个可靠的人,都是这些年从沿河州县选入宫的,对当地情况熟悉。其中有个叫春杏的宫女,老家就在柳湾下游,她说……去年柳湾段确实修过,但只修了临河一面,背水面根本没动。今年春雨多,她家里捎信来说,堤基已经开始渗水了。”
沈清弦眸光一冷:“只修一面?那六十万两银子修了个面子工程?”
“怕是连面子都没修全。”添香接口道,“春杏还说,她有个表兄在堤上做过工,去年只干了不到一个月就被辞了,工钱还克扣了三成。可官府报上去的用工数目和工钱,翻了一倍不止。”
沈清弦沉默片刻,抬头看向刚下朝回来的萧彻:“陛下听到了?”
萧彻解下外袍递给宫人,走到舆图前,目光落在柳湾的位置上,声音发寒:“周显的胆子,比朕想的还大。”
“所以臣妾这趟,非去不可。”沈清弦语气坚定,“不仅要去看他今年要修的那几处,去年的柳湾段,更要仔细查。”
萧彻转身看她,眉头微蹙:“你想怎么查?朕可以派暗卫——”
“暗卫要查,但明面上也要查。”沈清弦眼中闪过奇异的光彩,“而且,要查得让周显措手不及,查得让百姓敢说话。”
她招手让萧彻附耳过来,低声说了几句。
萧彻听完,表情变得有些古怪:“你确定要这样?”
“非常确定。”沈清弦笑得像只偷到鱼的小猫,“周显他们防的是御史,是钦差,是陛下您的人。他们绝对不会防……一个‘不懂政务、只是去体察民情、甚至可能给他们歌功颂德’的皇后。”
萧彻看着她狡黠的笑容,无奈摇头,眼中却是纵容:“罢了,随你。不过安全第一,朕会安排足够的人手。还有……”他顿了顿,“朕给你个名头——‘代天巡狩,抚慰河工’。有这道旨意,你看哪里,查什么,都名正言顺。”
十日后,皇后仪驾出京。
队伍不算庞大,但护卫精良。除了宫中侍卫,还有一队沈重特意从京畿大营调来的精锐。沈清弦没坐凤辇,而是选了辆轻便坚固的马车,方便沿途停靠。
周显与工部王侍郎亲自到京郊送行,两人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与担忧。
“娘娘,沿河道路崎岖,您千万保重凤体。”周显躬身道,“臣已在沿途安排妥当,定让娘娘此行顺利。”
沈清弦坐在马车里,隔着纱帘,声音温婉平和:“周大人费心了。本宫此去,不过是想看看大雍河山,体恤民生疾苦。修缮堤防是利国利民的大事,诸位大人辛苦了。”
这话听着,完全就是个深居简出的贵妇出来散心的架势。
周显心中稍定,又与王侍郎交换了个眼神。
车驾启程后,锦书在车内小声说:“娘娘,周大人那眼神,分明是把您当花瓶呢。”
沈清弦正拿着沿途州县的名册在看,闻言轻笑:“他越这么想越好。对了,春杏安排好了吗?”
“安排好了。”添香回道,“按您的吩咐,她扮作普通宫女,不在近前伺候。等到了柳湾附近,她会找机会‘回家探亲’。”
沈清弦点点头,目光又落回名册上。
队伍行进得不快,每到一处驿站,当地官员都会前来拜见。沈清弦一概不见,只说旅途劳顿,需要休息。这更坐实了她“只是出来走走”的形象。
消息传回京城,周显彻底放了心,甚至开始盘算等皇后回京后,怎么让她在陛
七日后,车驾抵达黄河沿岸第一站——阜平府。
知府早得了消息,带着全府官员在城外十里迎接。场面弄得隆重,红毯铺地,百姓夹道——虽然那些百姓大多衣衫褴褛,面有菜色,被衙役们远远隔在道路两侧。
沈清弦的马车直接驶入府衙。知府设宴接风,席上山珍海味,歌舞升平。
宴席过半,沈清弦忽然放下筷子,轻声对侍立一旁的锦书说:“本宫有些胸闷,想出去透透气。”
知府连忙起身:“下官陪娘娘——”
“不必。”沈清弦温和地打断,“诸位大人继续用膳,本宫就在园子里走走。”
她只带了锦书和添香,还有两个侍卫,慢慢踱到府衙后园。此时天色已暗,园中点了灯笼,倒也亮堂。
走到一处假山旁,沈清弦忽然停下脚步,侧耳倾听。
假山另一侧,隐约传来压低的说话声。
“……娘,您怎么来了?这里不是您该来的地方!”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带着焦急。
“儿啊,娘实在没法子了……”一个老妇哽咽的声音,“你爹的病越来越重,请大夫抓药的钱都没了。官府说修堤征工,一天给三十文,娘就去了。可干了半个月,一文钱没拿到,管事还打人……”
“娘!”男子声音更急,“您小声点!这是府衙!要是让人听见——”
“听见怎么了?”老妇哭起来,“咱们老百姓活不下去了,还不能说吗?那堤修得……糊弄鬼呢!泥沙掺得比米还多!官府报上去的石头木料,我亲眼看见半夜被拉去卖了!”
沈清弦眸光一凝。
锦书正要出声,被她抬手制止。
假山另一侧,男子似乎在捂老妇的嘴:“娘,您别说了!周扒皮的人到处是,要是被听见,咱们一家都没命!”
“周扒皮?”沈清弦低声重复这个词。
添香悄声道:“娘娘,周显老家就在阜平,他在本地势力很大。百姓私下都叫他周扒皮。”
这时,假山那头传来脚步声,似乎有人来了。老妇和男子的声音戛然而止,匆匆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