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冲动化为足下的力量,驱使着林昭然走向海。
她需要一片广阔无垠的蓝,来安放心中那片同样无垠的茫然。
海风腥咸,带着水汽与微不可闻的腐朽气息,拂过她的面颊,像一个粗粝而温柔的掌心。
她脱下鞋履,赤足走在退潮后的沙滩上。
沙地湿润而坚实,清晰地印下她每一寸脚印,仿佛在为她短暂的经过立下存证。
她走得不快,身后留下了一串孤独而清晰的足迹,延伸向她来时的方向。
可她知道,这存证是暂时的。
她停下脚步,回头望去,远处的海浪正积蓄着力量,一波一波地重新漫上沙滩。
第一道浪涌来,舔舐着她最远处的脚印,浪花散去,那印记便模糊了。
第二道浪更进一步,印记彻底消失,仿佛她从未从那里走过。
这片沙滩,就像一个巨大的书写板,任由万物留下痕迹,又在下一次潮汐中将一切抹平,归于混沌的平整。
不留功过,不记姓名。
就在这时,一个稚嫩的童声吸引了她的注意。
不远处的一块礁石旁,一个约莫五六岁的男童,正吃力地抱着一个满是裂纹的旧陶罐,小心翼翼地将罐中的水往海里倾倒。
他的动作虔诚而专注,口中念念有词。
林昭然走近了些,才听清他在念叨什么:“光回家了,光回家了……”
她心中一动,那陶罐里装的并非什么奇异之物,只是寻常的淡水,也许是从村里的井中打来的。
在阳光下,倾倒的水流折射出点点碎光,一闪即逝,旋即汇入无边无际的咸涩波涛之中。
“光有家吗?”林昭然轻声问道,怕惊扰了这孩子的仪式。
男童听见声音,抬起头,一双眼睛黑亮得如同浸在水里的黑曜石。
他看见林昭然,并不怕生,反而咧开嘴,露出豁了两颗门牙的笑容:“光在哪儿亮,哪儿就是它的家呀。”
一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林昭然的心海中炸开。
它在哪儿亮,哪儿就是家。
她这一生,从南荒的私塾到京城的朝堂,再到如今被放逐于东海之滨,何尝不是在为她的“光”寻找一个安稳的家?
她以为那光需要一个殿堂来供奉,需要一部法典来扞卫,需要一个不朽的名字来加冕。
她为此奔走,为此争辩,为此藏身,为此突围。
她将自己活成了一座坚固的灯塔,以为唯有如此,光才能不灭。
可她错了。
光,从来不需要被禁锢在灯塔里。
它渴望的是流动,是照亮每一个需要它的角落。
将井水倾入大海,看似是消散,是湮灭,实则是让那有限的一捧水,获得了整片海洋的形态与自由。
她凝视着那孩子清澈的眼眸,又望向那浩瀚无垠的海面,忽然间,觉得一生所背负的沉重枷锁,在这一刻寸寸断裂。
那些必须被记住的,必须被传承的,必须被扞卫的……原来都不是她的责任。
她的责任,仅仅是“倾倒”而已。
倾尽所有,方得自由。
她缓缓蹲下身,从沙滩上捡起一枚被海浪打磨得温润光滑的白色贝壳,那贝壳的纹路,像极了人世间繁复难解的掌纹。
她将这枚贝壳轻轻放入孩子已经空了的陶罐里,罐底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响。
“这个也给你,”她的声音前所未有的轻柔,“替我问问海,它还记得什么?”
男童似懂非懂地抱紧了陶罐,对她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跑开。
他小小的身影在广阔的沙滩上跳跃着,陶罐里的贝壳随着他的跑动,发出一连串叮叮当当的声响,那声音清越,却又如此微弱,最终,连同他的身影一起,彻底消融在远处翻涌的浪涛声里。
林昭然没有再动,只是静静地站着,直到最后一丝属于那孩子的声响也消失不见。
也就在此时,千里之外的旧都畿地,程知微正立于一片荒芜的田埂上。
这里曾是他们最初的私塾所在,如今只剩下没于草莽的地基和半堵风雨侵蚀的残墙。
一位皮肤黝黑的老农正吆喝着耕牛,犁铧深深地嵌入泥土,翻起湿润的新泥。
随着犁铧的翻动,一片片破碎的陶片被带出地面,像是被尘封的书页终于出土。
程知微心头一跳,快步走上前,蹲下身子。
他拂去泥土,在一块稍大的陶片上,清晰地看见了当年林昭然亲手教他们刻下的四个字——“学则不罔”。
他又翻开另一片,上面是三个更为刚劲的字:“民可启也”。
这些都是他们少年时激昂论辩的见证,是那段黑暗岁月里点燃的第一捧火的余烬。
他下意识地伸手,想要将这些碎片拾起、珍藏。
“先生,看上这些碎瓦片了?”老农停下耕牛,咧嘴一笑,露出朴实的黄牙,“这地里多的是。留着它,碍着犁地,回头还得捡干净了,再挖个坑埋咯。”说罢,他挥起锄头,毫不犹豫地将那些翻出的陶片重新拨到一旁,准备等犁完这一亩地再集中覆土三尺。
程知微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埋了吧。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站起身,立于田头,任由猎猎的风吹动他的衣袍,像一面无字的幡。
他曾无数次想过,待到天下清明,定要在此地为她立一座碑,将她的学说、她的功绩、她的名字,一一镌刻,昭告天下,永世不朽。
可现在,他不想了。
她要的,从来不是不朽的碑铭。
她要的,是让每一个像这老农般的普通人,都能在黑暗中,摸索着为自己点亮一盏灯。
思想如种子,一旦播撒,便该归于泥土,而不是供奉在神龛。
而在更遥远的东海渔村,夜深人静,柳明漪借宿在一户渔民家中,辗转难眠。
隔壁房间里,一位年轻的母亲正在轻声哄着啼哭的婴孩。
那哼唱的歌谣,曲调简单古朴,断断续续地飘进她的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