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泽往东三十里,有片野林子。
林子里没路,树长得歪七扭八,枝杈像鬼手似的伸着。
天黑透了,月亮被云捂着,只透出点惨白的光。
十四个人,走得踉踉跄跄。
萧辰拄着刀走在最前头,左臂那伤已经顾不上包扎了——布条早被血浸透,硬邦邦地贴在肉上,每动一下都扯着疼。
他右腿烧伤的地方皮肉外翻,走路一瘸一拐。
身后,青凤被墨凤和陈冲一左一右架着。
她脸色白得像纸,眼睛半闭着,胸口那橘红印记黯淡得几乎看不见。
离火反噬抽干了她最后一点力气,现在全凭一口气吊着。
墨凤也好不到哪儿去。
蚀骨丝那玩意儿耗心神,她刚才强撑着扔出最后一个机关筒,这会儿眼前发黑,耳朵里嗡嗡响。
右肩被火焰擦过的地方燎起一串水泡,火辣辣地疼。
陈冲背上还背着个兄弟。
那兄弟在谷里被岩浆溅到后背,整个背脊焦黑一片,人已经昏迷了,嘴里时不时发出细微的呻吟。
剩下的人,个个带伤。
最轻的也是皮开肉绽,重的断胳膊断腿,全靠同伴搀着走。
“头儿……”
黑羽从前面探路回来,声音压得低,“前面有个山洞,能容人。”
萧辰点头:“去。”
山洞不大,洞口被藤蔓遮了一半。
里头潮湿,有股子霉味,但好歹能挡风。
众人挪进去,横七竖八瘫了一地。
墨凤摸出火折子,晃亮了。火光一起,照见一张张灰败的脸。
“清点人数,”
萧辰靠坐在洞壁,“伤情。”
陈冲咬牙站起来,一个一个看过去。
十四个人。
八个轻伤——还能动,但战力剩不下三成。
五个重伤——青凤、墨凤,还有三个兄弟,其中一个就是背上焦黑的那个,另外两个断腿。
一个濒死。
是跟着陈冲多年的老兄弟,叫王铁。
在谷里被赤炎一记火焰掌拍中胸口,内脏碎了,这会儿躺在那儿,进气少出气多,眼睛直勾勾盯着洞顶。
陈冲蹲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喉结滚动。
王铁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萧辰挪过去,伸手按在他颈侧。脉象乱得像散了的珠子,救不回来了。
“铁子,”
陈冲声音发哑,“有啥话,说。”
王铁眼珠子转了转,看向萧辰,又看陈冲,最后咧嘴笑了笑。
“头儿……下辈子……还跟你……”
话没说完,手一松。
洞里静得可怕。
只有火折子燃烧的噼啪声,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雷泽方向沉闷的轰鸣。
萧辰闭了闭眼。
墨凤默默从怀里掏出一块还算干净的布,盖在王铁脸上。
青凤靠在山壁边,看着这一幕,嘴唇抿得死紧。
她想说什么,但一开口就咳,咳出一口血沫子。
“别动气,”
墨凤按住她,“你现在动一丝真气都是找死。”
萧辰起身,走到洞口。
外头起风了,林子里枝叶哗哗响,像无数人在窃窃私语。
云层压得更低,空气里有股土腥味——要下雨了。
黑羽跟过来:“头儿,接下来……”
“等。”
“等什么?”
“等天亮,等雨停,等……”
萧辰顿了顿,“等追兵。”
黑羽脸色一变。
萧辰没看他,目光盯着林子深处:“赤炎死了,但幽冥宗在雷州不止他一个。
地火喷发动静太大,瞒不住。天亮之前,一定有人来查。”
“可咱们这样……”
黑羽回头看了眼洞里横七竖八的人。
“所以得赌,”
萧辰声音很平静,“赌来的是小股探子,不是主力。
赌他们不敢夜闯这片林子。赌这场雨……下得够大。”
话音才落,远处天际亮起一道闪电。
紧接着,闷雷滚过。
豆大的雨点砸下来,噼里啪啦打在树叶上,转眼就连成一片雨幕。
雨来了。
洞里的火折子被风吹得明灭不定。
墨凤把它插在石缝里,又摸出几根备用的,但没点——得省着用。
陈冲把王铁的尸身挪到洞深处,用石块简单垒了个坟头。
做完这些,他坐回萧辰身边,从怀里摸出个水囊,递过去。
萧辰接过来,没喝,先递给青凤。
青凤摇头。
“喝,”
萧辰说,“你现在最不能缺水。”
青凤这才接过,抿了一小口。
水囊里是之前在小溪灌的清水,冰凉,顺着喉咙下去,暂时压住了胸口那股灼烧感。
墨凤开始检查众人的伤势。
她身上带的伤药在谷里就用得差不多了,只剩一小瓶金疮药、半卷干净纱布。
她先给那个后背焦黑的兄弟处理——其实也没什么好处理的,皮肉都碳化了,只能薄薄撒一层药粉,防止溃烂。
那兄弟疼得浑身哆嗦,牙咬得咯咯响,但没吭声。
墨凤手很稳,做完这个,又去看断腿的两个。
其中一个腿骨刺穿皮肉露在外头,白森森的。墨凤看向萧辰,摇头。
意思很明白:不接上,这人活不过三天。
接,需要夹板、绷带、止痛的麻药——都没有。
萧辰走过去,蹲下身。
那兄弟才二十出头,脸上还带着稚气,这会儿疼得满头冷汗,眼睛却亮得吓人:“萧、萧大哥……您给个痛快也行……”
萧辰没说话,伸手按住他肩膀。
然后,右手握住那截突出的腿骨。
用力一推。
咔嚓。
骨头归位。
那兄弟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吼,眼珠子一翻,晕过去了。
墨凤赶紧撕下衣摆,搓成布条,把伤腿简单固定。没有夹板,只能尽量绑紧。
做完这些,她累得坐倒在地,大口喘气。
萧辰看着她:“你肩膀。”
墨凤愣了愣,才想起自己肩上还有伤。
低头一看,水泡已经破了,流着黄水,混着血。
“我来。”
青凤忽然开口。
她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挪到墨凤身边,从怀里摸出个小瓷瓶——比墨凤那个还小,里头只有三颗朱红色药丸。
她倒出一颗,捏碎,粉末撒在墨凤肩上。
一阵清凉传来,火辣辣的疼顿时减轻大半。
“离火丹,”
青凤声音虚弱,“只剩三颗了。能压火毒,也能生肌。”
墨凤看着她苍白的脸:“你自己……”
“我用了也没用,”
青凤扯了扯嘴角,“离火反噬是从根子上烧,这药治标不治本。”
洞里又陷入沉默。
只有雨声,还有伤员压抑的呻吟。
萧辰重新坐回洞口,盯着外头的雨幕。
他在算时间。
从雷泽出来,走了约莫一个时辰。
地火喷发是半个时辰前的事。
幽冥宗在雷州的据点,最近的也在百里开外——如果对方有传讯手段,现在应该已经收到消息了。
来的会是谁?
多少人?
什么修为?
他脑子里飞快过着可能性,但信息太少,算不出个准数。
只能等。
雨越下越大。
山林里起了雾,白茫茫一片,三五步外就看不清人影。
这是好事——能见度低,追兵难找。
也是坏事——他们自己也成了瞎子。
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
洞外忽然传来三声鹧鸪叫。
两短一长。
陈冲猛地抬头:“是老吴!我留他在后面扫尾的!”
很快,一道黑影跌跌撞撞冲进山洞。
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左脸有道疤,这会儿浑身湿透,右臂衣袖被划开一道口子,血混着雨水往下淌。
他一进洞就瘫在地上,喘得跟拉风箱似的。
“老吴!”
陈冲冲过去,“后面怎么样?”
老吴摆摆手,缓了好几口气才开口:“有尾巴……七八个,扮成山匪的样,但手上功夫是军伍里的底子……
我绕了三圈,甩掉五个,还有三个黏得死,离这儿不到二里地。”
萧辰心头一沉:“看清路数没?”
“使刀的,配合熟得很。”
老吴从怀里摸出半截刀尖,扔在地上,“拼刀时崩下来的。”
墨凤捡起来,就着火光细看。
刀身泛青,刃口有细密的波浪纹。
她用手指抹去血迹,刀脊靠近护手的地方,隐约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印记——像是被刻意磨过,但没磨干净。
“是官造,”
墨凤声音发紧,“但不是大胤兵部的制式。雷州这边……只有三家有私铸权。”
“哪三家?”
“雷州都督府、镇守太监衙门,还有……”
墨凤顿了顿,“幽冥宗在雷州明面上的产业,‘福威镖局’。”
洞里空气一凝。
如果是前两家,可能是朝廷在暗中插手。
如果是最后一家……
“福威镖局的总镖头,是赤炎的记名弟子,”
青凤忽然开口,眼睛还闭着,“三年前赤炎寿辰,我随师父去雷州时见过一面。”
那就没跑了。
萧辰接过刀尖,指腹摩挲着那个模糊的印记。
印记边缘还能摸出凹凸——是朵莲花,幽冥宗的标志。
“三个,”
他抬头,“老吴,他们到哪儿了?”
“应该进林子了,”
老吴咬牙,“雨大,他们不敢散开搜,抱团往这边摸。”
萧辰起身。
他走到洞口,雨幕浓得化不开。
这种天气,对方一定会沿着最容易走的路线推进——而山洞前这条泥泞小路,就是最显眼的路标。
“黑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