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五年的河西走廊,风是刮骨的刀子。
刚开春,天地间还是一片昏黄。戈壁滩一望无际,碎石和骆驼刺是这里唯一的主人,风吹过,卷起沙尘,打在脸上生疼。
几排低矮的土坯房,像个被遗弃的棋子,孤零零地杵在这片荒原的边缘,这就是青石堡知青点。
赵卫国把最后一块干裂的苞米面馍塞进嘴里,费力地咽了下去,喉咙里拉得生疼。他靠在冰凉的土炕沿上,看着窗外。
日头西斜,光线变得浑浊,给屋里蒙上一层不详的暗红色。
屋里另外五个人,或坐或躺,没人说话,只有压抑的呼吸声和窗外永不停歇的风嚎。
死气沉沉。
这个词像毒蛇一样缠在每个人的心头。上一个死人,是半个月前的事了。
死的是女知青刘淑芬,被人发现倒在知青点后面那口早已干涸的老井边上。
发现她的是伙房的张慧芳,当时就吓疯了半条,现在人还癔癔症症,整天裹着被子缩在炕角发抖。
刘淑芬死得透透的,仰面朝天,眼睛瞪得溜圆,空洞地望着西北灰黄的天。
她的脖子上,清晰地印着一个手印。不是淤青,不是红肿,那是一种极不祥的、仿佛渗进皮肉骨头里的墨黑色,五指清晰,甚至能看出指甲的轮廓,冰冷、干瘪,像是埋了上百年的死尸留下的印记。
这是第三个了。
第一个是去年秋收后,男知青王强,死在离知青点三里外的沙窝子里,脖子上一圈黑。老支书带着人看了,说是让狼掏了,可谁见过狼咬人只留个手印的?
第二个是今年开春,女知青李萍,死在集体宿舍自己的床铺上,同屋的人一夜竟没察觉。同样墨黑的手印。
刘淑芬是第三个。
恐慌像瘟疫一样在知青点蔓延。上面也派人来查过,穿着整齐中山装的干部捂着鼻子在井边转了两圈,听着语无伦次的汇报,最后定性为“特殊情况,意外死亡”,强调要破除迷信,抓紧生产。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留下的,是比戈壁滩夜晚还要冰冷的恐惧。
“卫国,”对炕的李建军哑着嗓子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仓库…还去吗?”
轮到他俩今晚去仓库搬明天要用的农具。仓库在知青点院子的最东头,孤零零的一间大土房,旁边就是那口要命的老井。
赵卫国没立刻回答,他搓了把脸,感觉手上的老茧刮得脸皮生疼。
不去?不行,明天劳动任务完不成,扣工分挨批斗都是轻的。他咬了咬牙:“去。”
声音干涩得像是两块石头在摩擦。
两人披上打满补丁的旧棉袄,拎起马灯,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走进了暮色里。
风更大了,卷起的沙砾打在棉袄上,噗噗作响。
院子空旷,远处祁连山的影子在暮色里变成一道狰狞的巨兽脊梁。
那口老井,像巨兽瞎掉的眼窝,黑洞洞地对着他们。
仓库的门锁锈死了,费了好大劲才用铁棍别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