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豆捧来一坛陈酿,泥封完整,正面压印四个字:初酿·杏花一号。
“全村今春收成翻倍,稻穗压弯了腰,酒坊连夜蒸馏。”他声音发颤,“大伙儿商量着,要在村口给您立碑,刻‘恩泽千秋’四个字。”
苏晚晴听着,忽然起身。
没人反应过来,她已拎起那把旧锄头,走向河边沙地。
月光下,她站定,挥锄而下。
一锄,砸出深痕;
再一锄,划破寂静;
三锄四锄……直到沙地上赫然现出四个大字——
此处无主
她甩掉锄刃上的湿沙,转身面对众人,目光清冷而坚定:“立碑是压人的。你们敬我,不如敬那一锹翻开的土。技术是活的,人走了,它还得往前走。谁都可以踩进来,谁都能接着干下去——这才叫传承。”
众人默然,唯有火堆噼啪作响。
谢云书静静站在她身后,看着她被火光镀上一层金边的身影,眼中掠过从未有过的柔软。
不再为证明自己而战,不再为留下名字而行。
她所求的,从来不是被铭记,而是让希望生生不息。
次日清晨,天光微明,马车再度启程。
行至一段旧驿道弯口,前方尘烟微扬。
几辆牛车静静停驻路边,车身覆着厚重油布,轮廓奇特,隐约可见层层叠叠的木架结构,形似曲床,却又更为精密。
一人策马迎上,斗篷染露,眉宇英毅。
正是罗十七。次日清晨,天光未透,薄雾如纱。
马车碾过残霜覆盖的驿道,木轮滚动声惊起林间宿鸟。
苏晚晴掀帘望去,旧道弯口处尘烟微动,几辆牛车静静停驻路边,车身覆着厚重油布,轮廓奇诡——层层叠叠的木架若隐若现,形似曲床,却更精巧复杂,仿佛将整座发酵工坊搬上了轮轴。
罗十七策马迎上,斗篷染露,眉宇间透出久经风沙的坚毅。
他勒缰停步,声音沉稳有力:“苏师傅,赶上了。”
苏晚晴跳下马车,脚步未停,直奔最近一辆牛车。
她伸手掀开一角油布,目光瞬间凝住。
——那不是简单的移动曲床,而是她曾在杏花村手绘草图、仅作设想的一套“应急菌站”系统!
原图粗糙简陋,可眼前这台却已脱胎换骨:竹炭防潮层嵌入底架,陶管盘绕其间,形成自然温控循环;通风孔设于四角,可随气候开合;甚至还在侧壁加装了便于拆卸的菌种密封槽!
“谁改的?”她低声问,指尖抚过一道细密接缝。
罗十七一笑,眼角浮起浅浅风霜纹:“你那个总爱记笔记的小徒弟,李小豆。现在三县农技培训营都归他管。他说,‘苏师傅从不写废话,每句话都得用’。”
她记得那个瘦弱少年第一次站在发酵池前的模样——手抖得连勺子都拿不稳,却把她说过的每一句“温度决定菌群活性”、“湿度差一度,风味差千里”工整抄在粗纸本上,页脚还画着歪歪扭扭的测温计。
如今,那本子竟成了千万人手中的火种。
她缓缓松开油布,抬头望向远去车队。
晨风拂面,吹动她鬓边碎发,也吹散了心底最后一丝执念。
原来她所求的,从来不是万贯家财,也不是青史留名。
而是让一个想法,在无数双手掌中生根、变异、壮大,直至燎原。
比起富甲一方,这才是她真正想点燃的火。
黄昏时分,马车抵一处废弃驿站。
断瓦颓垣间尚存半间屋舍,墙皮剥落,梁木倾斜。
谢云书默默扫净地面,铺好草席,又取出干柴引火。
火光渐起,映着他清瘦侧脸,光影在他眼窝深处投下淡淡阴影。
苏晚晴整理行囊,忽觉鞋尖硌脚。
低头一看,竟是昨日磨破的布鞋,内衬竟已被细细缝补,针脚绵密如织锦,连她习惯塞药草的位置都预留了空隙。
她蹲下身,看着他低垂的眼睫,忽然开口:“你说,我们这一路,到底是在逃开什么,还是奔向什么?”
火堆噼啪一响。
他抬眸看她,眸光幽深似井,声音很轻:“都不是。我们只是……不再需要被记住。”
月光悄然洒落屋檐,银辉铺地。
两人并肩坐于门槛,手中各执一截磨亮的锄尖——一如当年初耕时的模样。
没有言语,也没有动作,唯有夜风穿堂而过,带起衣袂轻扬。
远处山影如墨,静默无言。
而溪流尽头,某片无人踏足的山谷深处,晨雾正缓缓聚拢,笼罩着尚未苏醒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