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薄雾如纱,轻轻覆在杏花村蜿蜒的泥路上。
苏晚晴推着板车,脚步沉稳而缓慢,车轮碾过春日微潮的泥土,发出细微却踏实的声响。
谢云书走在她身侧,一手扶着车厢边缘,目光落在前方渐次抬升的山道上,眉宇间静如深潭。
陶瓮稳稳立于车厢中央,泥口已封,棉布覆顶,七十二亭图在晨风中微微鼓动,像一面无声的旗帜,载着整座村子的记忆与期盼,缓缓驶离故土。
他们没有回头。
可就在即将拐上岭口古道的一瞬,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咯咯声,夹杂着扑腾翅膀的窸窣响动。
“哎哟——那不是你家‘灶灰鸡’吗?”罗十七的声音从村口追来,带着几分笑,“这鸡疯了!追半里地了!”
两人同时驻足。
只见那只芦花母鸡正跌跌撞撞奔来,羽毛蓬乱,爪子上还黏着灶台边特有的浅灰色菌灰印,显然是从厨房后檐一路扒土翻墙冲出来的。
它奋力拍打翅膀,竟一个跳跃,直接蹿上了板车尾架,挤进角落咕咕直喘,眼神倔强地盯着苏晚晴,仿佛在说:我认得路,我也要走。
苏晚晴怔住。
这只鸡,她是记得的。
三年饥荒年,村里连老鼠都挖绝了根,偏偏她在田埂边捡到一只奄奄一息的病鸡,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喉头还泛着霉斑——是她用现代拌药喂食法,一点点撬开它的嘴,灌下稀释的发酵米浆和抗菌草汁,才把它从死神手里抢回来。
后来她发现,这鸡有个怪癖:只吃她撒的发酵谷糟,别的粮食碰都不碰;别人唤它不听,唯有她一声轻哨,它就扑棱着翅膀飞奔而来。
它甚至会在她巡田时默默跟在身后,像个小护卫,一走就是十里。
“它不下蛋,也不斗架……”有人曾劝她炖汤补身子,“留着白耗粮。”
她只是摇头:“它救过我的命。”
那时没人懂。
只有她知道,在那个穿越初至、孤立无援的寒冬夜里,是这只鸡蜷在她破屋门槛上,用体温替她挡住刺骨寒风。
那一夜,她抱着它哭了一场,发誓再苦也不能弃它于不顾。
如今,全村人都来送行,锣鼓灯火齐鸣,唯独这只不会说话的生灵,执拗地追出半里地,爪下还沾着她灶台的灰。
她蹲下身,指尖轻轻拂过鸡背温热的羽毛,触感熟悉得让人心尖发颤。
鼻腔猛地一酸,眼底倏然湿润。
原来最懂她的人,不一定开口说话。
谢云书一直没出声。
他静静看着她低头抚鸡的模样,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柔软。
然后,他解下腰间那个用了多年的旧布袋——洗得发白,边角打着细密补丁,是他当年装药避祸时随身携带的唯一物件。
他动作轻缓,将鸡兜住,再稳稳挂在板车尾架下方,用麻绳固定。
“它认得路。”他说,声音低而平静,“也认得人。”
顿了顿,他又添了一句:“就像当年你背着我踏进这村子,一步一喘,却不肯松手。”
苏晚晴猛然抬头。
阳光斜照在他侧脸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
那双眼依旧清亮如初雪融泉,映着她的影子,也映着三十年前那个风雨交加的寒夜——那时他高烧不退,唇色青紫,被族老逐出祠堂,是她冒着暴雨把他背回茅屋,用尽所学施救,整整三日未曾合眼。
他曾问她:“为何救我?”
她答:“因为你能活。”
而现在,他望着她,说得轻描淡写,却字字千钧。
她忽然觉得胸口发闷,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良久,她收回视线,站起身,走到车辕前,默默将绑绳多绕了一圈,系得更牢。
不是为了车,是为了那只挂在尾架上的布袋。
风吹起她的衣袖,也吹动了盖布一角,七十二亭图在光影中流转,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背后静静凝望。
她没有再看村落一眼。
但她知道,这片土地早已长进了她的骨血里。
板车继续前行,轮轴轻转,吱呀作响,如同岁月低语。
老汤在瓮中微漾,温度尚存,香气虽被泥封锁住,却仍能嗅到一丝醇厚的余韵,像是某种无声的承诺——
走得再远,总有一碗汤为你煨着。
而那只芦花鸡安静地缩在布袋里,偶尔咕哝一声,爪子牢牢勾住麻绳,目光始终望着前方那两个并肩而行的身影。
它不懂阴谋权谋,也不知旅途多艰。
它只知道,哪里有她,哪里就是家。
山道渐陡,林影加深,晨雾尚未散尽,前路隐在朦胧之中。
但他们走得坚定。
身后,灯火已熄,歌声渐远。
唯有那口老灶深处,余烬未冷,锅底最后一缕气泡仍在轻轻翻滚——
咕嘟……
像心跳。
行至岭口,山势骤然拔起,古道如断带般嵌在陡坡之间,碎石裸露,苔滑难行。
板车的轮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前辕高高翘起,几乎要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