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哥,”小赵的声音哑得厉害,还带着点刚睡醒的颤音,“有火没?”
刘忠华听见声音,微微偏过头,借着屋里透出来的光瞥了他一眼。小赵脸上的纱布在昏暗里看着模模糊糊的,就露着两只眼睛。他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反问:“还有烟没?”
“有!”小赵答得干脆,伸手就从棉袄口袋里摸——那口袋上还打着补丁呢——掏出一根皱巴巴的烟卷,递了过来。
刘忠华没说话,只是微微张开嘴,用牙轻轻咬住了烟。接着,他才慢慢从自己口袋里摸出个半旧的火柴盒,盒上的字都快磨没了。他用拇指把盒盖顶开,食指熟练地捻出一根细细的火柴棒,手腕轻轻一抖,“嚓”的一声,橘红色的火苗一下子就跳了起来,照亮了他那满是老茧的粗手指头,也照亮了他一半沉静的脸。
他没先点自己的烟,而是把手拢住,护着火苗,稳稳地凑到小赵叼着的烟头跟前。小赵赶紧往前凑了凑,深深吸了一口,烟头“红”了一下,一股青烟慢悠悠地在冷空气中飘起来。等小赵的烟点着了,刘忠华才把火苗移到自己嘴边,也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味儿灌满了胸腔,好像能把浑身的冷和心里的沉都冲散点似的。
这会儿,火苗已经烧到了火柴棒的大半截,眼看就要燎到刘忠华的手指头了。可他眉头都没皱一下,手腕快而有力地往外一甩,“噗”的一声,火苗立马灭了。接着,他手指一弹,那一小截带着焦黑的火柴梗划了道小弧线,准准地掉进了门外厚厚的雪里,瞬间就没影了,只留下个小小的黑点点,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做完这些,他才把火柴盒揣回口袋。可还没完——他隔着厚厚的棉袄,又在口袋上按了按,反复确认了两下,直到能清楚地摸到火柴盒那硬硬的、小小的轮廓,才慢慢放下手。这个小动作小得几乎没人能注意到,可就像刻在骨子里一样,改不了。
刘忠华自己可能都没发觉,昨晚在风雪里那种“命随时可能没了”的恐惧,已经钻进了他的潜意识里。那点小火苗,在当时就是活下去的希望,现在这份对火种的珍视,还有反复确认的习惯,就成了那个恐怖夜晚的印记,会跟着他一辈子。
两人就这么靠着门框,谁也没说话,只顾着抽烟,眼睛望着头顶的星空。尼古丁的苦味儿在舌尖散开,可怎么也压不住心里那份“捡回一条命”的苍凉。
“华哥,”小赵突然开口,声音飘悠悠的,像在跟自己说话,又像在跟刘忠华唠,“你说……怪不怪?昨晚我们点苇子生火的时候,那火苗被风吹得……呼啦啦的,乱飘……那些火星子,被风卷得老高老高……”他抬起裹着纱布的手,指了指黑漆漆的夜空,“满天都是……红亮亮的……跟现在天上的星星……一模一样,密密麻麻的……”
刘忠华没打断他,就那么听着,一口一口地吐着烟圈。小赵的眼神还是空落落的,望着天,好像又看到了当时的场景——一堆堆苇子烧起来,火星子被风刮得满天飞。
“最后……实在扛不住风了……我们把剩下的苇子……全扔进去了……”小赵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没散干净的后怕,“火……一下子旺了会儿……总算……把风挡了挡……可那滋味……真他娘的……”
他吸了口烟,像是在回忆当时的冷热交织,“前胸烤得都快着火了,棉袄都烫得发烟,汗珠子刚冒出来就被烤干了……可后背呢?脊梁骨跟贴了块大冰坨似的,寒气嗖嗖地往里钻……实在受不了,转过身背对着火烤吧……好嘛,后背又热得发疼,汗顺着脊梁沟往下流……可前胸呢?立马就冻得透心凉,还没等再转过来,火就灭了……”
听着小赵絮絮叨叨地说,刘忠华也抬起头,望着那些亮闪闪的星星。他好像也看到了——漫山遍野的大雪里,寒风呼啦啦地刮,一堆堆苇火忽明忽暗,一会儿就跟卖火柴的小女孩手里的火柴似的,被风一吹就灭了……
第二天一大早,刘忠华还没睡醒呢,就听见屋外有人尖叫起来,声音里满是惊慌:“有人冻死了!一下子冻死三个!”那声音像道惊雷,一下子把整个村子的宁静都炸没了。
院子里的雪还没化透,几块光秃秃的空地成了知青们晒太阳的地方。他们全都蹲在地上,脑袋耷拉着,一脸悲戚,没一个人说话。空气静得吓人,只有偶尔传来的、压抑着的啜泣声,还有人虽没出声,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手不停地在脸上抹,越抹越湿,最后连袖口都沾得湿漉漉的。
“你们都不知道……”终于,一个戴眼镜的知青忍不住了,哽咽着开口,声音里满是哭腔,还带着点崩溃的嘶吼,“我们……我们当时走得好好的,脚下猛地一绊……低头扒开雪一看才发现,底下埋着个人!是屠富海啊!他肯定是又冷又饿,累得昏过去了,就这么被雪埋了……等我们把他挖出来的时候,人都冻僵了,硬邦邦的,跟个冰疙瘩似的!你们说……这可怎么救啊!啊?你们倒是说句话啊?!”
他越说越激动,最后几乎是吼出来的。刘忠华站在一旁看着,心里清楚,这些知青的心里早就绷不住了。他们大多是从城里来的,之前哪见过这种场面?这是他们这辈子头一回直面死亡,还是眼睁睁看着身边最熟的同伴没了,这份冲击对他们还没长硬的心灵来说,根本不是“难过”两个字能概括的,说是“天塌了一块”都不为过。
可刘忠华不一样。他打小在村里长大,见过的生离死别多了——奶奶走的时候他还小,爷爷故去的时候他刚懂事,后来大伯也撒手人寰,家族里好些长辈都一个个没了。一次次面对死亡,他心里早就筑起了一道墙,不是硬得摧不垮,而是有点麻木了,习惯了这种沉重。
他自己也说不清这份麻木是好是坏,但他绝没有半点取笑这些知青的意思。在死亡面前,谁都该心存敬畏,刘忠华更是如此。他看着眼前这些哭红了眼的年轻人,忽然想起自己三岁那年,奶奶下葬的时候,他隔着相框玻璃看奶奶的遗照,只觉得陌生;到了爷爷的葬礼,他已经是个半大孩子,懵懂又敏感,可直到葬礼过去好几个月,他才突然反应过来——人没了就是没了,再也见不着了,再也不能跟爷爷撒娇要糖吃了。现在这些知青的反应,大概就跟他当年一样,懵懵懂懂地承受着巨大的悲伤,还没完全消化这份永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