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太兴奋了,走路都没了章法,好几次差点踩进积满厚雪的沟壑里。最惊险的是经过一片冰湖时,一阵侧风突然袭来,袁洁被吹得往冰窟窿里倒,刘忠华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腰间系搪瓷缸的麻绳,使劲往回拽,才把她拉了回来,两人都吓出一身冷汗。
终于,大队部的灯光出现在视野里,微弱却刺眼。刘忠华眨了眨眼,才发现睫毛已经冻成了两把小冰梳,一碰就掉冰碴。更难受的是右脚,每走一步都像踩在钉板上,又疼又麻,他心里清楚,这是冻伤的前兆,得赶紧回大队处理。值班室那盏汽灯在雪幕中晕染出橘黄色的光晕,恍惚间,他竟想起了《智取威虎山》里少剑波的小分队看到的篝火,温暖又让人安心。
“怎么就你俩?其他人呢?”老队长施伯熊推开门冲了出来,他是大队长施文彬的爹,曾经是骑兵连长,身子骨依旧硬朗。开门的瞬间,他身上的皮袄就被风吹得像面帆,猎猎作响。老队长一看就知道情况不对,转身对着院里吼:“全体民兵集合!把东风卡车后厢铺上麦秸!快!给县里打电话,调辆汽车来找人!通知社员们骑上马,分方向去找!动作快!”刘忠华注意到,老人腰间还别着部老式步话机——那是去年公社武装部淘汰的,老队长用三张狐狸皮换回来的,平时宝贝得不行,这会儿却紧紧攥在手里,准备随时联系搜救队。
社员们一听,立马行动起来。有的去车库开卡车,有的去仓库抱麦秸,还有人跑着去打电话。没一会儿,东风卡车就发动起来,大灯刺破雪幕,朝着白音华天池的方向奔去。老队长没闲着,又让人去通知炊事班:“先熬姜汤,再炖白菜贴饽饽,等回来的人好吃口热的!”还让在家留守的社员把干净的棉衣棉裤找出来,准备给冻坏的人换。
炊事班的动静惊醒了整个大队院。铁锅里炖白菜的香气混着姜汤的辛辣,在走廊里飘来飘去;会计室的算盘声停了,改成了清点人数的脆响,名单上只有刘忠华和袁洁的名字后面打了红色对号,其他人都还是空白;最让人动容的是仓库保管员老赵,这老头平时抠门得很,连颗钉子都要记账,这会儿却从怀里掏出珍藏的“牡丹”牌香烟,拆开分给搜救队员:“抽根烟暖暖肺,路上小心!”
刘忠华和袁洁实在太累了,老队长就让他们先回宿舍休息。刘忠华这一夜睡得极不踏实,棉被晒过的阳光味混着冻伤膏的麝香味,却驱不散耳边残留的风啸声。梦里,他还在冰天雪地里打转,找不到回大队的路,急得满头大汗;朦胧中,他又看见袁洁耳后的伤疤变成了冰裂纹,一点点往全身蔓延,吓得他猛地惊醒。
睁开眼,才发现自己窝在暖和的被窝里,窗棂上的冰花在阳光下晶莹剔透,像画上去的图案。他这才想起昨晚是怎么回来的,心里一阵后怕。宿舍里空荡荡的,其他知青还没回来,安静得可怕。远处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刘忠华一骨碌爬起来,光脚踩在地上,才发现泥地竟被前来守候的社员踩得泛起了湿气——肯定是有人担心他们,一直在宿舍外守着。
外面的汽车声越来越近,还夹杂着人们激动的大喊:“回来了!他们回来了!搜救队把人接回来了!”刘忠华赶紧穿上衣服,跑到门口一看,东风卡车停在院里,队员们正把冻得半僵的知青和社员扶下来,炊事班的人端着姜汤跑过去,整个大队院瞬间热闹起来,满是劫后余生的喜悦。
在1977年的那个寒冷冬日,一阵寒风如同猛兽般裹挟着嘈杂的声浪,毫无征兆地撕裂了清晨的沉寂。那风势汹汹,带着股子狠劲儿,汹涌地拍打着窗户纸,仿佛要把这世界的宁静彻底碾碎。
屋外瞬间就沸腾起来了,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哭声、呼喊声,还有那颤抖沙哑的祈祷声,在冰冷的空气中纠缠、碰撞,像一锅煮沸的开水,咕噜咕噜地冒着泡,汇成一股令人心悸的洪流。
刘忠华的心脏猛地一紧,就好像被这突如其来的喧嚣给攥在了手里。他几乎是从床上弹坐起来的,动作迅速得很,赶紧披上那厚重的棉袄,趿拉着冰冷的棉鞋,三步并作两步就冲到了门前,“哗啦”一声,用力拉开了门板。
门外的景象,那叫一个乱啊,简直就是乱成了一锅粥。雪地里人影幢幢,一个个都跟没头苍蝇似的,挤在一起伸着手臂。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聚焦在村口。只见一辆解放牌卡车,那家伙浑身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就像是从雪堆里钻出来的巨大钢铁怪兽,正喘着粗气,缓缓地停稳了。
卡车的后挡板“哐当”一声被用力放下,重重地砸在雪地上,溅起一片雪沫。早已在车旁焦急等候的亲人们,就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涌了上去,无数双手臂争先恐后地伸向车厢深处,嘴里带着哭腔呼唤着亲人的名字,都想赶紧把那些刚从鬼门关爬回来的身影给拽出来。
车厢里的人影开始慢慢地蠕动,他们下来的动作那叫一个缓慢、僵硬,就好像每一个关节都被冻得锈住了一样。没有想象中那种激动的拥抱,也没有劫后余生的欢呼,甚至连一句完整的话语都听不见。这些人在零下二三十度的严寒里,在风雪肆虐中挣扎跋涉了大半天,早就把最后一丝力气给耗尽了,身体和精神都被这极度的寒冷与疲惫给彻底碾碎了。
他们就像一尊尊冰雕,被亲人们七手八脚地半抱着、半拖着,挪到了最近家的热炕沿上,就那么直挺挺地、毫无生气地坐下或倒下,任由家人在旁边慌乱而无措地“折腾”着。那喘息声,沉重得就像破旧的风箱,呼哧呼哧的。
社员们有亲人照顾,知青们则有医护人员照料。他们被搀扶到卫生所,进行紧急救治。惨白的灯光下,那些冻伤的痕迹简直触目惊心。很多人裸露在外的手背、脸颊、耳廓、脖颈,甚至是包裹在厚厚棉裤下的小腿,都呈现出青紫、灰白或蜡黄的颜色,肿胀得不成样子,一点知觉都没有了。有些地方的皮肤,紧绷得就像一层脆弱的油皮纸,感觉轻轻一戳就会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