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挺耀武扬威的捷克式轻机枪连同它的射手,在炽烈的火光中如同纸片般被轻易撕碎,掀飞!
旁边两个靠得太近的士兵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被狂暴的冲击波狠狠拍在土墙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骨裂声,随即瘫软下去,再也无声无息。
狂暴的气浪夹杂着灼热的金属碎片和滚烫的泥土,狠狠撞在柴垛上。
葛杰死死抱住头蜷缩在柴垛深处,感觉整个柴垛都在剧烈摇晃,无数碎木屑和尘土劈头盖脸地砸落下来,几乎将他活埋。
浓重的硝烟,呛人的血腥味和皮肉焦糊的恶臭瞬间弥漫开来,钻入鼻腔,令人窒息。
爆炸的余波散去,院子里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只有零星木料燃烧的噼啪声和伤者微弱的,痛苦的呻吟断断续续传来,如同地狱边缘的挽歌。
葛杰奋力扒开压在身上的碎柴和泥土,艰难地从柴垛里探出头,剧烈地咳嗽着,吐出嘴里的泥土和血腥。
他脸上,手上布满了被飞溅木屑划破的细小伤口,火辣辣地疼。
院子里一片狼藉,月光惨淡地洒在残肢断臂,扭曲的机枪残骸和深色的血泊上。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六条枪,如今只剩下两个活口,其中一个显然重伤,蜷缩在墙根下发出无意识的嗬嗬声,另一个……
葛杰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
刀疤脸!
那个凶悍的班长不见了。
他心头猛地一凛,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顺着脊椎爬升。
那个狠角色绝不可能这么轻易被炸死。
他像警觉的猎豹,悄无声息地贴着柴垛边缘挪动,毛瑟枪冰冷的枪管随着目光缓缓移动,搜索着每一处阴影。
目光扫过院墙东南角。
那里有一段半人高的土墙在刚才的爆炸中坍塌了,形成了一堆断壁残垣。就在那断墙投下的,最浓重的阴影边缘,一点微弱的橘红色火星,突兀地亮了一下。
葛杰的身体瞬间绷紧,所有的感官都提升到极致。他屏住呼吸,像一块冰冷的岩石般凝固在柴垛的阴影里。
刚才还剧烈跳动的心脏,此刻却沉静下来,每一次缓慢的搏动都仿佛带着钢铁的意志。
那点火星又亮了一下,随即稳定地亮着。
有人在抽烟。
一个模糊的人影轮廓,背靠着断墙粗糙冰冷的砖石,大半身体都巧妙地隐没在断墙和旁边一棵歪脖子老槐树投下的浓重阴影里。
只有他夹着烟卷的右手,暴露在月光与阴影的交界处。
烟头的红光每一次明灭,都清晰地映照出那只手粗糙的指节和手腕上露出的半截刺青,以及他微微仰起的下颌线——冷酷,疲惫,带着一种劫后余生却又极度警觉的凶戾。
刀疤脸!果然是他!
葛杰的目光锐利如针,穿透稀薄的夜雾和弥漫的硝烟,牢牢锁定在那个倚靠着断墙的身影上。
距离……一百步出头,一百二十米左右。老套筒的有效射程边缘。
夜风带着血腥和焦糊味,打着旋儿从柴垛吹向断墙方向。
风速不大,但足够让子弹产生微妙的偏移。光线昏暗,唯有那烟头的红光和惨淡的月光提供着极其有限的参照。
他缓缓地,无声地向后缩回柴垛深处。右手紧握的毛瑟枪被他轻轻放在手边的干草上,动作轻柔得像放下熟睡的婴儿。
他左手探向柴垛最深处,穿过冰冷的泥土和腐朽的草根,握住了一根坚硬,冰凉,无比熟悉的木质枪托——那是他父亲留给他的一杆老旧的汉阳造,枪管因为无数次的擦拭,在黑暗中依旧泛着幽微的冷光。
他小心翼翼地拨开挡在身前的几根柴禾,在柴垛底部清理出一个狭窄却稳固的射击孔。
冰冷的土地透过薄薄的粗布裤子传来寒意。
他侧身卧倒,脸颊轻轻贴上那同样冰冷光滑的枪托木。
每一次呼吸都放得极其缓慢悠长,胸膛的起伏近乎消失。冰冷的枪管前端,准星缺口构成的狭窄视野里,锁定了断墙阴影下那个烟头明灭的光点。
时间仿佛被冻结。院子里重伤士兵的呻吟,远处几声惊惶的犬吠,都成了遥远模糊的背景杂音。
整个世界只剩下那个烟头,那一点在黑暗中规律明灭的死亡标记,以及手中这杆蕴含着雷霆的老枪。
他感受着夜风细微的变化,手指轻轻搭上冰冷坚硬的扳机,指腹传来扳机弹簧那微弱却清晰的阻力。
烟头又一次亮起,橘红色的光芒清晰地勾勒出刀疤脸仰头时暴露出的,从下巴到耳根的那一小段侧脸轮廓,在黑暗中形成一个短暂而清晰的剪影。
就是现在!
葛杰的食指在扳机上施加了第一道火——沉稳,坚定,如同缓缓压下的千斤闸。老套筒的扳机簧发出细微的,只有他自己能感觉到的呻吟。
就在扳机即将抵达击发临界点的前百分之一秒,一阵稍强的夜风毫无征兆地从左侧吹来。
葛杰搭在扳机护圈上的左手拇指几乎同时做出了反应,肌肉记忆快过思维,极其细微地,精准地将枪口向右侧修正了毫厘。
砰!
枪声终于响起!
低沉,暴烈,带着老兵油子特有的沧桑感,在死寂的院落中炸开。
枪托重重撞在肩窝,熟悉的钝痛传来。
枪口喷出的火焰瞬间照亮了他满是尘土和汗水的脸,随即熄灭。
百米外,断墙阴影下。
那点橘红色的火星猛地向上一跳,仿佛被无形的巨手狠狠向上抛起,在半空中划出一道短暂,诡异,绝望的上升弧线。
随即,它带着熄灭前的最后一丝微弱光亮,无力地坠向下方浓稠的黑暗。
紧接着,是一声沉闷的,重物撞击地面的声响,如同装满粮食的麻袋被狠狠掼下。
整个世界彻底安静下来。
葛杰依旧保持着那个射击的姿势,脸颊贴着冰冷的枪托,眼睛一眨不眨地透过准星缺口,凝视着断墙下那片更深的,纹丝不动的黑暗。
没有惊呼,没有呻吟,没有咒骂,只有尚未散尽的硝烟在惨淡的月光下无声地缭绕。
许久,他肩膀的肌肉才缓缓松弛下来。
他慢慢从柴垛深处爬出,动作带着大战后的僵硬和疲惫。
他捡起地上的毛瑟枪,插回腰间的枪套。
脚步踩在满地狼藉的院子里,碎瓦,弹壳,黏腻的血污在脚下发出咯吱或噗嗤的声响。
他径直走向断墙的方向。
刀疤脸歪倒在断墙根下,身体以一个扭曲的角度瘫软着。那顶标志性的大檐帽掉落在旁边。
月光吝啬地照亮了他半边脸,额头正中央一个黑洞洞的,边缘极其规则的弹孔清晰可见,黑红的血液正无声地从中汩汩涌出,顺着灰败的脸颊流淌下来,渗入身下的泥土。
他瞪大的双眼空洞地望着惨淡的夜空,里面凝固着最后一刻的惊愕和一丝难以置信的茫然。
那根抽了一半的廉价烟卷,滚落在离他染血的手指不远的地方,烟头早已彻底熄灭,只剩下一点点白色的灰烬。
葛杰在他面前停下,低头看了一眼,没有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