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是眼花?是水波扭曲的错觉?还是月光太亮产生的幻觉?
他不知道。但那画面太真切了——左半边脸,平滑地淡去,空白一片。和槐树下那个“她”左半边的“瓷面”,何其相似!
一种冰冷的、黏腻的恐惧,顺着尾椎骨慢慢爬满全身。那个东西,那个“影缺”,它没有追着他,没有出现在他床边。它只是被他“看见”了一次,然后,它那种“空”与“缺”的状态,就像一种无声的、无法抵御的“颜色”,开始悄无声息地“染”上他。从他的感知,他的记忆,他对自我的确认……一点点浸透。
它在让他,慢慢变得和它一样“不完整”。
茂林再也无法忍受。他冲进爷爷的房间。老人觉轻,早已坐起,在黑暗中沉默地抽着烟,一点红光忽明忽灭,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
“爷!我看见了!在水里!我的脸……”茂林语无伦次,浑身发抖。
爷爷静静听他说完,半晌,重重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满是苍老和无奈。“还是……‘染’上了。”
“怎么办?爷爷,我会不会也变成……变成那样?”茂林的声音带了哭腔。
爷爷磕了磕烟袋锅:“‘影缺’无魂,驱不了,也送不走。它就是个‘影子’,你越在意,它在你心里就印得越深,‘染’得越快。”
“那……那就没办法了?”
爷爷沉默了一会儿,说:“有。但它无魂,你没法跟它讲理,没法送。唯一的法子,是让它‘过’去。”
“过?怎么过?”
“它因‘见’而生缘,也得把这‘缘’了了。”爷爷的声音很低,像在说一件极其危险的事,“你得再去见它一次。在同样的时辰,同样的地方。但这次,你不能怕,不能逃,不能把它当‘鬼怪’。你就当它是……是老槐树投在地上的一道有点特别的影子。你看它,但也只看它。然后,从它身边走过去,该干嘛干嘛。把这条路,走通。”
“走过去?”茂林的声音变了调,“从它身边……走过去?”
“对。走过去。别停,别看第二眼,心里也别琢磨。就像绕过一棵树,一块石头。你当它不存在,它对你‘缘’就尽了,它那‘空’劲儿,也就‘过’不来了。”爷爷看着他,眼神复杂,“这法子险。万一你心里露了怯,腿软了,停住了,或者忍不住又看了,那‘缘’就缠死了,它就算‘住’进你眼里了。以后你看什么,左半边都可能慢慢是空的。”
茂林如坠冰窟。走过去?从那恐怖的、半边脸的东西身边走过去?当它不存在?
可还有别的选择吗?等着自己一点点“丢失”,最终变成一个感知残缺的怪物?
下一个满月夜,如期而至。
茂林站在自家院门口,望着西天那轮冰盘似的月亮,手脚冰凉。爷爷给他的兽牙紧紧攥在手心,硌得生疼。他知道,没有别的路了。
他一步步朝村西头走去。脚步虚浮,像踩在棉花上。月色依旧极好,田野、房舍、草垛,都像浸在清凉的水底,轮廓清晰,却又不真实。老槐树巨大的树冠黑沉沉的,在漫天月华下,像一团凝固的墨。
越来越近。
然后,他看见了。
她还在那里。在老槐树下,月光最盛处。同样的靛蓝旧衫,同样的娴静站姿,微微仰头,对着月亮。一半清秀侧脸,一半光滑“瓷”面。
茂林的心脏狂跳起来,撞得肋骨生疼,血液冲上头顶,又在四肢冻结。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想转身逃跑的冲动比上次更强烈。那空白的“瓷面”在月光下泛着非人的、冷漠的光泽,仅存的右眼幽深如古井。
他死死咬着牙,舌尖抵着上颚,几乎尝到铁锈味。脑海里反复回响着爷爷的话:“就当它是一道有点特别的影子……走过去……别停,别看第二眼……”
他挪动脚步。不是走,更像是拖着两条灌铅的腿在往前蹭。眼睛看着正前方,看着老槐树粗壮的树干,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个身影。但余光无法控制,那抹靛蓝,那片瓷白,那诡异的、一半存在的轮廓,死死钉在他的视野边缘。
距离在缩短。十步,八步,五步……
他能感觉到,那“东西”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不是转身,而是一种极其细微的调整,仿佛将“目光”更准确地聚焦在他身上。那只幽深的右眼,似乎转向了他行走的方向。
冰冷的气息蔓延过来,不是真实的低温,而是一种存在的“空无”所带来的寒意,像是靠近了一个能吸收所有声音、光线和温度的绝对虚空。
茂林觉得自己左半边的身体,脸颊,手臂,腿,都开始发麻,发木,仿佛正在一点点失去知觉,变得不像自己的。
他想尖叫,想闭眼,想不顾一切地狂奔。
但爷爷的话再次响起:“心里也别琢磨……当它不存在……”
不存在。不存在。不存在。
茂林猛地一低头,眼睛死死盯住自己脚下的路,盯住月光在泥地上照出的、自己那团颤抖缩短的影子。他什么也不想,只想着“走路”这个动作。抬腿,迈步,落地。再抬腿,再迈步。
他走得很慢,很僵硬,像一具生锈的提线木偶。
一步,两步……
他与那个靛蓝色的身影,擦肩而过。
那一瞬间,左半边身体仿佛浸入了冰水之中,那并非刺骨的寒冷,而是一种绝对的、万籁俱寂的“空”。
没有触感,没有温度,甚至没有“存在”的感觉。仿佛那半边身体,连同其承载的恐惧、思想、乃至生命的一部分,都被那片光滑的“瓷白”悄然吸走,抹平。
他不敢停,甚至不敢呼吸。凭着最后一缕意志,拖着那半边“空”的身体,继续向前挪动。
一步,两步,三步……
那冰水浸没般的“空”感,开始消退。极其缓慢地,麻木的左半边身体,重新感受到了夜风的微凉,脚下土地的坚实,还有自己心脏疯狂擂鼓般的震动。
他走过去了。
他没有回头。一直走到老槐树的阴影完全落在身后,走到能看见前方村子里零星如豆的灯火,走到双腿一软,几乎瘫跪在田埂上,他才敢大口大口地喘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叶,带来针扎般的刺痛,却也无比真实。
冷汗早已湿透了单衣,夜风一吹,冰凉。他瘫坐着,良久,才鼓起全身的勇气,极其缓慢地,扭头看向身后。
老槐树下,月光依旧如水银泻地。那里空空如也。只有斑驳晃动的树影,和夏夜微凉的空气。
那个靛蓝色的、一半人脸一半瓷面的身影,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茂林瘫坐在田埂上,很久没有动。直到东方的天际泛起鱼肚白,第一缕天光艰难地刺破黑暗,稀释了浓稠的月光,他才感觉冻僵的血液重新开始流动,力气一丝丝回到身体里。
他踉跄着站起身,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那棵在晨雾中渐渐显露出苍老轮廓的老槐树。它静默地立在那里,和过去无数个清晨一样,仿佛昨夜树下那令人魂飞魄散的一幕,只是梦魇在极度恐惧中产生的幻影。
但他知道,不是。
回到家里,爷爷坐在门槛上,烟袋锅已经熄了。看到茂林的模样,老人什么也没问,只是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那气息里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和某种如释重负的沉重。
日子似乎真的恢复了正常。茂林不再丢三落四,不再出现声音的错觉,照镜子时,镜中人的脸庞左右对称,清晰分明。
那夜的经历,像一道深深勒进肉里的伤疤,疼痛渐渐麻木,但疤痕永在。只是偶尔,在某个月色格外明朗的夜晚,他从睡梦中惊醒,会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左脸,确认触感的完整。然后,他会起身,走到窗边,看着远处那棵在月光下沉默舒展的老槐树。
它依然在那里,浓荫如盖。夏夜纳凉的人依旧不敢在月圆时靠近,关于它的种种模糊禁忌,依旧在人们的口耳相传和眼神交汇中默默流淌。
但茂林知道,他穿过了一场无声的、关于“存在”与“缺失”的侵蚀。那“半脸”的“影缺”或许真的只是一道偶然凝结的、无心的“印象”,但它所代表的那种“空”,那种对完整性的缓慢剥离,却比任何张牙舞爪的鬼怪都要贴近恐惧的本质。
真正的恐怖,或许从来不是青面獠牙的骤然显现,而是意识到“自我”这座看似坚固的城池,其基石可能在月光下悄然沙化,而你对此无能为力。
你曾与那片吞噬一切的“瓷白”擦肩而过,侥幸逃开,但从此,你深知万物皆有裂痕,而光,正从那里渗入,亦从那里溜走。你带着这裂隙的记忆活着,在每一个月明之夜,聆听寂静,而那寂静,已有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