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进这栋老楼的第一天晚上,王蕾就对我说:“老公,看对面那扇窗。”
当时我正低头玩手机,随口“嗯”了一声,没抬头。这房子是便宜,但也旧得可以,墙皮像老人斑一样剥落。我们图的就是它便宜,还能看到一点稀罕的江景——虽然那江早就脏得发黑了。
“看什么,有鲍鱼看啊?”我讲脏话,眼睛还粘在屏幕上。王蕾喜欢我这样,她说这样不装,像两口子。
“你过来看看。”她的声音有点飘,不像平时。
我这才走过去,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我们住在六楼,正对面大概二十米开外,是另一栋几乎一模一样的灰扑扑的居民楼,和我们这栋像是用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们卧室的窗户,正对着一扇同样规格的窗。
天还没全黑,对面那扇窗里没开灯,拉着厚厚的、洗得发白的蓝色窗帘,只留着一条两指宽的缝。
“看什么?就一破窗帘。”我搂住她的腰,手不规矩地往下滑,“还不如看你。”
她没像往常那样笑骂着躲开,反而抓住我的手,指甲抠得我有点疼。“看缝里头,”她声音压得很低,气息喷在我脖子上,有点凉,“有人。”
我眯起眼,往那条黑黢黢的缝里瞧。一开始什么也看不清,只有家具模糊的轮廓。可当我盯着看了几秒,适应了那片昏暗后,背脊忽然爬上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
缝的后面,不是墙壁,不是家具。是一张脸。
一张紧贴着玻璃的脸。太近了,反而看不清五官细节,只能看见一个惨白的人脸轮廓,嵌在那道缝隙的黑暗里,一动不动,好像在朝这边张望。
“我操。”我下意识骂了一句,往后挪了半步,“谁啊,有病吧,这么偷看。”
“不像偷看,”王蕾的声音绷紧了,“像……像一直在那儿。”
就在这时,对面那扇窗户“刷”地一下,窗帘被拉严实了,一丝缝也没留下。那张脸消失了,仿佛刚才只是我们共同的错觉。
“妈的,吓老子一跳。”我松开王蕾,为了掩饰心里那点发毛,故意说得粗声粗气,“管他呢,爱看看去,反正晚上老子拉上窗帘,跟你妖精打架,让他看个够。”
王蕾勉强笑了笑,没接我的下流话,只是又看了那扇紧闭的窗户一眼,走过去把我们的窗帘也“呼啦”一下全拉上了。
那天晚上,我们很疯。王蕾格外主动,像是要借身体的激烈,驱散脑子里那片顽固的阴影。火山喷发的那一刻,我脑子里电光石火般闪过的,却是对面缝隙里那张看不清的、惨白的脸。
后来几天,我开始有意无意地观察对面。
对面那扇窗,白天窗帘永远拉着,严丝合缝。到了晚上,也很少开灯。偶尔,夜深人静时,那蓝色的窗帘后面会亮起一团昏黄模糊的光,但很快又熄灭。从没见过有人拉开它,也从未见过晾晒衣物,那扇窗死气沉沉,像口钉在墙上的薄皮棺材。
怪事是从一个星期三开始的。
那天我加班到很晚,拖着快散架的身子回家,快凌晨一点了。整栋楼都睡了,静得能听见自己耳朵里的嗡鸣。我摸黑打开卧室门,王蕾背对着我侧卧,似乎睡着了。我懒得开灯,借着窗外城市永不熄灭的、暗红色的天光,走到衣柜前想拿睡衣。
就在转身的时候,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对面楼有一点不同。
我停住动作,慢慢地,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牵引着,扭过头,看向那扇后窗。
我们的窗帘没拉严,露着一道巴掌宽的缝隙。外面是粘稠的夜。而对面,那扇沉寂了许多天的窗户,此刻,窗帘竟然拉开了一半。
窗玻璃后面,有一个人影。
它就站在窗后,一动不动,面朝着我们这个方向。屋里没开灯,那人影只是夜的一部分,一个更浓、更僵硬的黑色剪影。我看不清它是男是女,甚至不确定那究竟是不是“一个人”的轮廓,因为它站立的姿势有种说不出的别扭,头颈和肩膀的角度,正常人的骨头似乎拗不成那样。
它在看什么?看我这里?
我屏住呼吸,死死盯着。黑暗对望黑暗。几秒钟,或者几分钟,时间失去了意义。然后,那黑影抬起了一条手臂,动作很慢,很滞涩,像生锈的机器,朝着我们的方向,小幅度地,一下,又一下地摆动着。
那不是打招呼。那动作僵硬、重复,带着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节奏感。像是在招手,又像是在重复某个诡异的仪式。
我全身的汗毛“噌”一下全立了起来,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我猛地后退一步,撞在衣柜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唔……怎么了?”王蕾被惊醒,迷迷糊糊地问。
“没……没事,”我声音有点发干,眼睛还不敢从对面挪开,“撞了一下。”
我再看向对面时,那拉开的半扇窗帘,不知何时,已经又合拢了。窗户恢复了原样,死寂,紧闭,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只有我怦怦狂跳的心脏,和一身冰凉的冷汗,证明着那并非幻觉。
“你看见什么了?”王蕾坐起来,声音带着睡意和一丝警觉。她太了解我了。
“对面……好像真的有人。”我终究没瞒她,把事情说了,但省去了那个招手的细节,只说看到人影站在窗后。
王蕾沉默了很久,在黑暗里,我只能听到她略微急促的呼吸。“明天,我去打听打听。”她说。
王蕾是个小会计,但比我会来事儿。第二天下午,她就从楼下聚在一起晒太阳、聊闲天的老太婆们那儿,套出了一些话。
“对面那户,”晚上吃饭时,王蕾压低声音对我说,眼睛却瞟着后窗方向,“就正对我们那家,姓陈。原来住着一对老夫妻,带着个二十多岁的儿子。儿子这里,”她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不太清楚,据说从小就不太对劲,怕人,不说话,老两口看得紧,很少让他出来。”
“后来呢?”
“大概两年前,老陈,就是那家老头,半夜突发心梗,没等救护车来,人就没了。没过三个月,老太太也跟着去了,说是伤心过度。走得都挺急。”王蕾用筷子慢慢扒拉着碗里的米饭,“之后,就剩下那个儿子一个人住。”
“就那个……脑子不清楚的?”我问。
“嗯。邻居们都说,自那以后,就几乎没见过那儿子出门。社区和派出所的人好像去过,但那人就是不开门,只隔着门说他很好,不用管。后来……好像也就不了了之了。
物业费一直从老两口留下的账户里扣,水电也一直用着,虽然用得极少。大家渐渐也就当那房子是空的。”王蕾放下筷子,没什么胃口,“都说那屋子不干净,老两口去得不甘心,还在里头。尤其是晚上,没人敢靠近那一边的楼道。”
我听得心里发毛:“那刚才你说的那些老太太,她们见过那儿子吗?现在?”
王蕾缓缓摇头:“都说起码一年多没见过了。但她们说,有时候晚上,能感觉到那扇窗户后面有人站着,在往外看。也只是感觉。”
“感觉……”我想起昨晚那个招手的人影,嘴里泛苦。
“老公,”王蕾忽然抓住我的手,她的手心冰凉,“我们把那窗户封上吧,或者,我们搬家?我有点怕。”
搬家?谈何容易。押一付三的租金,我们那点存款,刚刚折腾进来。我强撑着扯出一个笑,捏了捏她的手,手上却用了点下流的力道:“怕个鸟。就算是鬼,也是个没碰过女人的饿死鬼,老子阳气重,还能镇不住它?今晚你就看老公怎么‘镇宅’。”
王蕾被我弄得脸一红,啐了一口,但眼底的恐惧似乎真的散了些。恐惧和欲望,有时候挨得很近。
可有些东西,不是插科打诨就能驱散的。
真正的恐怖,在三天后的午夜降临。
那天晚上,我和王蕾又折腾到很晚。结束时两人都很累。
窗户开了一条小缝,有微凉的夜风吹进来,拂在湿黏的皮肤上,很舒服。我们都懒得动,也没想起去拉严窗帘。
不知躺了多久,我的意识在半睡半醒间浮沉。忽然,王蕾猛地抓住了我的胳膊,力气大得吓人。
“老……老公……”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像是从喉咙最深处挤出来的气音。
我瞬间清醒,顺着她极度恐惧的视线望去。
对面那扇窗,今晚,彻彻底底地敞开着。
没有窗帘的遮挡,窗户像一个方形的、黑暗的大口。对面屋里依旧没有开灯,但远处另一栋楼顶的航空障碍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将一抹诡异的、转瞬即逝的红光,扫过那片空洞的窗口。
就在那红光一闪而逝的刹那,我看清了。
窗户里面,站着一个人。不,不止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