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利益诱惑,瞬间冲垮了长期以来对郑芝龙的恐惧。越来越多的商船开始效仿,令旗制度在事实上开始名存实亡。
更大的混乱接踵而至。
过去被郑芝龙打压得抬不起头、或被迫接受其规则的小股海盗、土匪、以及亦商亦盗的沿海豪强,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纷纷从隐藏的港湾、岛屿中钻了出来。
在浙江外海,一股以残暴著称、头目名叫“秃鹫李”的海盗,首先动手。他们袭击了一支没有郑氏令旗的商船队,将其洗劫一空,船员尽数屠杀。得手之后,他们发现并没有迎来预想中郑家舰队的疯狂报复。
“郑一官顾不上咱们了!”狂喜的呼喊在海盗船上回荡。
仿佛是一个信号,从舟山群岛到珠江口,蛰伏已久的牛鬼蛇神全部倾巢而出。
他们有的只有一两艘快船,十几个人,敢拦路抢劫落单的渔船和小商船。有的则规模稍大,占据某个偏僻的岛屿作为巢穴,开始向过往船只征收“买路钱”,俨然一副土皇帝的做派。还有一些,则是原本就亦盗亦商的豪强,此刻彻底撕下伪装,干起了无本买卖。
海面上,再无秩序可言。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成为唯一准则。商船出行变得无比危险,不得不自发组织起来,结队航行,并雇佣更多的武装护卫,成本急剧上升。甚至一些悬挂郑氏令旗的船只,也开始遭到攻击——那些最亡命徒的海盗认为,郑家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旧日的护身符如今反而可能成为招致嫉恨的标靶。
在珠江口一个名为“浪礁”的贫瘠小岛附近,一艘破烂的广船正随着海浪起伏。船上是几十个面黄肌瘦、眼神却异常凶狠的汉子。为首的是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壮汉,名叫郭婆带,原本是广州府的一个小衙役,因得罪上官而逃亡海上,纠结了一帮亡命徒。
“大哥!看!一条‘肥羊’!”
瞭望手指着远处一艘吃水颇深、显然是满载货物的福船喊道。那船上并没有悬挂任何令旗。
郭婆带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闪过贪婪的光芒:
“兄弟们!操家伙!干了这一票,够咱们快活好些日子了!”
若是几个月前,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在珠江口如此明目张胆地动手,这里离广州和澳门太近,随时可能招来官军或郑家的巡船。但现在?他只知道,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
类似的场景,在南中国的沿海各处不断上演。无法无天的状态正在迅速蔓延。
而在陆地上,情况同样糟糕。府县官员们要么忙于应付上级催粮催饷的公文,要么忙于打点行装准备随时跑路,对沿海治安的恶化根本无暇也无力顾及。许多地区的保甲制度已然瘫痪,人心惶惶。
一种可怕的循环开始形成:海盗劫掠导致贸易受阻,物资短缺,物价飞涨;物价飞涨导致更多沿海贫民破产,无以维生;无以维生的贫民为了活命,只得铤而走险,或加入海盗,或成为土匪,从而进一步加剧了混乱……
郑芝龙并非对这一切毫无察觉。但他的精力被更大的战略抉择所占据,对于这些“疥癣之疾”,他暂时只能采取守势。他下令收缩防线,重点保障金门、厦门核心区域以及通往日本、澳门的主要商路的安全,对于其他广袤海域的失控,只能暂时忍痛默许。
他知道,这片权力真空必须被填补,否则他的海上帝国将根基动摇。但他现在首先要解决的,是脚下陆地带来的生存危机。海洋的乱局,只能留待日后收拾。
于是,在这明清鼎革的惊天变局中,在南明与清军于陆地上惨烈拉锯的同时,一条从浙江到广东的漫长海岸线,率先陷入了无政府的混乱状态。旧的海上龙王暂时收起了他的雷霆,新的海鲨们则迫不及待地跃出水面,张开血盆大口,准备在这难得的饕餮盛宴中,撕咬下属于自己的血肉。
权力的真空,如同旋涡,开始吞噬一切,也为即将到来的、更加波澜壮阔也更加血腥的海盗黄金时代,拉开了沉重的大幕。
海,已经开始沸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