濠镜澳的1645年春季,本该是潮湿闷热、商船云集的时节。然而,一种不同寻常的凝滞感却笼罩着这座半岛城市。
海面上往来的帆影稀疏了不少,码头上苦力搬运货物的号子声也失去了往日的洪亮劲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等待什么的焦灼。一种模糊而不祥的预感,如同远处海平线上积聚的乌云,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消息是断断续续传来的,像被暴风雨打散的舢板碎片,零星飘至,却拼凑出一幅令人难以置信的恐怖图景。
最先抵达的是一些从北方南下的奢华官船,它们不再像往常那样趾高气扬,反而行色匆匆,甲板上堆满了箱笼细软,家眷仆从面带惊惶。
他们只在澳门短暂停留,补充些淡水食物,便急匆匆继续南下,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从他们只言片语的交谈和刻意回避的态度中,澳门议事会的官员们只能捕捉到“流寇猖獗”、“局势艰难”之类的模糊词句。
接着,是一些不那么起眼的商船和快帆船。它们带来的消息更加具体,也更加骇人听闻。闯贼李自成……逼近京畿……朝廷调兵遣将,却屡战屡败……京城危在旦夕……
澳门议事厅内,葡萄牙总督、主教、法官以及华人代表(如林氏家族的成员)面色日益凝重。他们试图从这些相互矛盾、往往夸大其词的消息中分辨出真相,但真相似乎比最坏的想法还要糟糕。
真正的惊雷,在春末的一天,终于炸响。
一艘从马尼拉驶来的西班牙快船,在绕了一个大圈子躲避可能的荷兰拦截后,风尘仆仆地驶入澳门港。它不仅带来了关于葡萄牙本土恢复独立后、西葡两国关系骤然紧张的最新消息(这本身已让澳门的葡萄牙人忧心忡忡),更带来了一封密封的、辗转了无数人手的信件。
发信人是耶稣会北京驻地的一位幸存者,收件人是澳门圣保禄学院的院长。
信件被火速送入议事厅。当通译用颤抖的声音念出信中的内容时,整个大厅死一般寂静,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九日(西历1644年4月25日)……逆贼李自成攻破北京外城……皇上……万岁爷……于煤山自缢殉国……京师陷落,百官星散,尸骸塞道,烈焰冲天……太子及二位皇子下落不明……巨寇僭位,国已不国……”
通译的声音哽咽了,无法继续。信件从他手中滑落。
“上帝啊……”总督达·卡马拉猛地向后靠在椅背上,脸色煞白,在胸前划着十字。
他虽然是一个葡萄牙人,但也完全明白“皇帝自杀”、“京城陷落”对于这个庞大帝国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天塌了!意味着维系了这个庞大国家近三百年的中央秩序,彻底崩溃了!
几位华人代表,包括林弘仲的儿子(林弘仲本人已因年迈和忧惧卧床不起),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发出撕心裂肺的痛哭。他们用力以头叩地,额头上瞬间一片青紫。
“皇上!万岁爷啊!”
悲怆的哭嚎声回荡在议事厅内,那是信仰崩塌、精神支柱断裂后的极致痛苦与绝望。他们自幼读圣贤书,忠君爱国的观念深入骨髓,此刻感受到的不仅是悲痛,更有一种世界末日般的恐惧和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