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受聘为东方学院的客座高级研究员,拥有了一间可以俯瞰一方安静庭院的办公室。她没有急于发表大量论文,而是首先系统地梳理、吸收这几十年来西方汉学界,尤其是欧洲在中国文学、历史、哲学领域的新成果、新方法。
她如饥似渴地阅读,参加研讨会,与来自世界各地的学者交流。她的学识根基深厚,又兼具东西方的视野,很快便在牛津的学术圈中赢得了尊重。
然而,她的研究重心,始终未曾偏离故国的文化。
她利用牛津大学图书馆(BodleianLibraries)极其丰富的馆藏,特别是那些在国内难以见到的珍稀版本和西方早期汉学著作,继续深化她的《中国小说史》研究,着手进行第三次大规模修订和增补,并开始将其翻译成英文,旨在向西方世界系统、准确地呈现中国叙事文学的传统与魅力。
同时,她启动了一个更为宏大的计划——编纂一部《海外藏中国古典小说戏曲书目提要》。
她系统地调查、走访了大英博物馆、法国国家图书馆、柏林国立图书馆等欧洲主要机构的中文古籍收藏,凭借其精深的版本目录学造诣,为大量流散海外的珍本、孤本撰写详尽的提要,考辨源流,纠正以往著录中的谬误。这项工作繁琐而浩大,但她做得一丝不苟,仿佛是在为未来的某一天,文化的血脉能够重新完整连接,做着最基础的准备。
她偶尔会收到来自国内的信件,起初是容庚先生等人,后来渐渐稀少,直至最终杳无音信。从那些越来越简短、措辞越来越谨慎的信中,以及海外报刊上零星的消息里,她能拼凑出国内正在发生的剧烈变化。
她沉默地阅读着,将忧虑深埋心底,只是更加埋首于故纸堆中,仿佛要将那些跨越重洋的文化遗产,用自己的方式,牢牢地守护住。
又过了几个春秋,今生的清秋的鬓角渐渐染上霜华,但她的眼神依旧清澈,脊背依旧挺直。
她谢绝了一些大学提供的长期教职,保持着客座的身份,这让她拥有更多的自由。她游学于欧洲大陆,在巴黎、莱顿、海德堡等汉学重镇进行短期研究和讲学,不断丰富着自己的学识网络。
国际形势与国内氛围的微妙变化,开始透过那层“隔膜”隐约传来。清秋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些信号。
她与一些同样关注故国的海外华人学者联系增多,谨慎地交换着看法。
当一九七七年,华国恢复高考的消息传来时,她正在剑桥访问。
那一刻,她站在河畔,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激动与期盼。
她知道,转折的时刻,或许就要到了。
她加快了手头工作的进度。当一九七八年,中国决定扩大派遣留学生、并欢迎海外学者回国讲学服务的春风吹起时,清秋已然做好了准备。
她没有丝毫犹豫。
在牛津大学为她举办的简单送别会上,许多同仁表示不解和挽留。一位相熟的英国汉学家问她:“冷教授,您在这里拥有优越的研究条件和崇高的学术地位,为何要选择在此时回去?那里的一切,都还充满未知。”
清秋微笑着,语气平和却坚定:“我的根在那里。我的学问,源于那片土地,也理应回归于那片土地。以前离开,是为了保存;现在回去,是为了参与重建。那里需要知识,需要老师,而我还能够做一点事情。”
她带回的行囊,远比重年离开北平时更为沉重。里面除了她数十年积累的研究手稿、笔记卡片,还有大量在国内难以获取的学术书籍、期刊的复印资料,以及她精心整理、编纂尚未完全出版的《海外藏中国古典小说戏曲书目提要》初稿,和《中国小说史》英文译稿的前几章。这些,是她准备奉献给新生故土的最珍贵的礼物。
飞机降落在熟悉的土地上。走出舱门,呼吸到那既陌生又亲切的空气时,清秋的心异常平静。她看着机场上飘扬的旗帜,看着周围人们脸上那种久违的、充满希望的神情,她知道,自己回来了,在恰当的时候。
她被礼聘回北京大学中文系。重返燕园,物非人亦非,但未名湖的波光依旧。她被委以重任,参与指导研究生,筹建比较文学研究所,并主持大型古籍整理项目。她带回来的资料和研究成果,立刻成为了学科重建的宝贵财富。
她站在讲台上,看着台下那些虽然年岁已长、但眼神中重新燃起求知火焰的“老学生”,以及更年轻的、如饥似渴的七七、七八级学生,仿佛看到了文化的血脉在新的时代里,重新汩汩流动。
清秋知道,她已不再年轻,未来的时日需要倍加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