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夏的寒风从浩渺的江面上呼啸而来,裹挟着刺骨的湿冷水汽,无孔不入地钻入甲胄的缝隙,浸透征衣。沔阳大营的荆州军士卒们,围着一簇簇跳动的篝火,呵着白气搓手取暖,低声交谈的内容,总离不开那个新近抵达、面如重枣、长髯及胸的将军,以及他麾下那支沉默寡言却悍勇异常的步卒。
“听说了吗?前夜关将军又带人摸过江去了,神不知鬼不觉,烧了江东军两艘装满箭矢的走舸,还一箭射穿了他们一个督战的校尉膀子!”
“可不是!那校尉听说还是孙策老营出来的,狂得很,这下可老实了!”
“有关将军镇着这陆路侧翼,咱们水寨弟兄的压力可小多了!那些江东崽子,现在夜里泊船,都得离岸远远的,生怕再被摸了营!”
这些带着钦佩与庆幸的议论,随着寒风,也飘进了中军水寨的高台。文聘按剑而立,厚重的斗篷在风中微动,他望着对岸江东军连营璀璨如星河的灯火,面色沉静如水,内心却远不如表面这般波澜不兴。关羽的到来,确实如同一柄淬火的利刃,精准而狠辣地刺入了江东军水陆协同体系的衔接软肋。几次干净利落的夜间渗透袭扰,不仅造成了敌军实实在在的人员器械损失,更重要的是,有效搅乱了周瑜的部署节奏,极大缓解了荆州军正面水寨持续承受的压力,更如同给久守疲敝的军中注入了一剂强心针,低迷的士气为之提振。
然而,文聘心中并无多少轻松喜悦,反而平添了几分审慎与复杂的思虑。关羽越是表现得勇猛善战,用兵果决,就越发凸显出刘备集团潜在的实力与将才之盛,这无疑也在侧面印证着襄阳城中那些关于刘备“终非人下”、“志不在小”的流言与猜忌。刘景升将关羽调来江夏,本意不乏分化、制衡与就近监视,如今看来,这借来的刀固然锋利无匹,能伤敌,却也随时可能因过于锋利而反伤持刀之手。
“仲业将军,”身旁的副将压低声音道,“关将军所部连日屡立奇功,挫敌锋锐,是否……该向州牧详细呈报,为其请功?”
文聘目光依旧投向江对岸的点点火光,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功,自然是要请的,将士用命,岂能不赏?然……”他话锋微转,带着一丝冷峻,“江东周公瑾,非是肯吃闷亏之辈。我军占了这几日便宜,他必有所察,亦必有应对。通知各营,加强戒备,尤其是陆上营垒与滩头,谨防敌军反扑。”
仿佛是为了印证文聘的判断,接下来的数日,江东军的行动模式发生了显着变化。他们大幅加强了水寨侧翼陆上区域的巡逻力度,增设了大量明岗暗哨,斥候游骑的活动范围与频率倍增,甚至在几处易于登陆渗透的滩涂、芦苇荡中,暗中埋设了铁蒺藜、陷坑等障碍。关羽组织的新一轮渗透袭扰,遭遇了预料之外的顽强抵抗和迅速反制,虽仍凭借超卓的指挥与士卒勇悍取得了一些战果,但付出的代价明显增大。其中一次,一支三十人的精干小队险些被江东军一支预先埋伏、反应极快的轻骑兵队咬住包围,若非关羽亲自引兵接应,险些全军覆没。
这一日,关羽从前沿巡视归来,玄甲征袍上溅满泥点与暗褐色的血渍。他卸下兜鍪,接过亲兵递上的布巾擦了把脸,对前来商议下一步军情的文聘沉声道:“文将军,周瑜已识破我先前袭扰之法,沿江陆上戒备森严,旧策难以为继。此人用兵,机变百出,善察虚实。我等若墨守成规,必为其所制。”
文聘的目光落在营帐中央的江夏地域沙盘上,闻言抬眼:“云长将军有何破局之策?”
关羽丹凤眼微眯,精光内蕴,伸出戴着手套的食指,重重点在沙盘上一处距离江东军主水寨约有四五里、位于一条名为“涢水”的支流入口处:“此乃‘鱼梁’小寨,敌军在此驻兵约五百,倚仗水陆交汇之利,既护翼其侧后,亦监控涢水河道。其兵力虽非雄厚,然位置紧要。若能拔除此钉,一则断其一指,可威胁其巡河小船及部分辎重驳运;二则撼动其陆防体系,迫其分兵他顾,或可为我水军创造战机。”他语气斩钉截铁,“关某愿亲率本部精锐,夜渡涢水,强攻此寨!”
文聘心中蓦然一动。强攻拔点,不同于先前飘忽的袭扰,乃是硬碰硬的攻坚战,风险陡增,伤亡难免。但若成功,其战术乃至战略意义绝非小规模骚扰可比。此举既能进一步打击江东军,检验其陆战防御韧性,也能……更清晰地掂量出关羽这支客军的真实战力上限与承受损耗的能力。他凝视沙盘片刻,又抬眼看了看关羽沉静刚毅的面容,略作权衡,决断道:“好!云长将军既有此胆略,聘自当鼎力支持。我便调拨五百强弩手予你,另遣三艘艨艟战船载弩手沿涢水巡弋,于将军发动时,以弓弩压制敌寨临水一面及可能的援军通道,为将军押阵!”
是夜,恰逢月初,月隐星稀,江风更疾,正是夜袭良机。关羽亲点八百久经战阵、最为悍勇的嫡系步卒,人人衔枚,马摘鸾铃,背负短兵、钩索、斧凿等攻坚利器,借着浓重夜色的掩护,分乘数十条早已准备好的轻舟快艇,如同暗流中的鱼群,悄无声息地横渡不过二十余丈宽的涢水,直扑对岸那座在黑暗中轮廓隐约的“鱼梁”营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