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的命令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携带着大将军府冰冷的印信,传遍了河北各郡。征调粮草、集结兵员、转运军械的文书如同深秋的枯叶,纷纷扬扬落向冀、幽、并(残存部分)的每一处官署。袁尚以“讨伐悖逆、整肃纲纪”为名,将远在青州的兄长袁谭描绘成一个在父亲病重之际不思侍疾、反而割据自雄、蓄意破坏河北团结的乱臣贼子。审配、逢纪掌控下的邺城文吏体系开足马力,试图从道义上将这场兄弟阋墙之战包装成“正义”对“分裂”的讨伐。
然而,这道杀气腾腾的命令,落在河北这片早已因连年征战、并州新失而伤痕累累、疲惫不堪的土地上,激起的反应远非邺城所期望的同仇敌忾。更多的是一种深切的忧虑、无声的怨怼与蔓延的不安。
郡县的仓廪府库,在支撑了对抗曹操、又经历了并州之战的消耗后,本已捉襟见肘。新的征调令几乎是要刮地三尺。乡间刚刚秋收,粮秣尚未完全入库,催缴的胥吏已经手持令箭,如狼似虎地扑来。
“又要打仗了……这次竟是打大公子……”
“府库里老鼠都快饿死了,哪里还有余粮上交?莫不是要逼反了百姓?”
“北面并州的吕布军日夜操练,哨骑都快抵近边界了,这时候抽空家底去打自己人……”
类似的低语、抱怨和质疑,在各级官吏的私室、在军中营帐的角落、在士族豪强的宴饮间悄然流传。许多旧吏还记得长公子袁谭早年随父征战、独当一面破孔融、稳青州的功绩与威仪,对袁尚如此急不可耐、甚至有些气急败坏地对兄长举起刀兵,内心并不全然认同,甚至暗觉不妥。但在审配、逢纪等人编织的严密权力网络与高压之下,无人敢公开质疑这道“大义”之令,只能压下心中的复杂情绪,勉强执行,同时暗自祈祷这场内战能速战速决,以免将整个河北拖入更深的泥潭。
与此同时,青州临淄的袁谭,在辛毗、郭图等人的辅佐下,迅速做出了反应。他高高举起了“清君侧,诛佞臣”的旗帜,将审配、逢纪指为蒙蔽幼主、谗害忠良、离间袁氏骨肉的元凶巨恶,宣称自己起兵绝非反叛,而是为了前往邺城“清肃奸邪”,拨乱反正,以安父亲之心,以全兄弟之义。这套说辞同样旨在争夺大义名分,化解“以下犯上”的指责。
更重要的是,袁谭充分利用了辛毗先前与吕布方面建立的秘密渠道。他不仅再次获得了来自宛城的、以“贸易”为名输送的一批紧要军械,更关键的是,得到了一道以朝廷名义发出、由吕布主导的暧昧诏书。诏书措辞圆滑,并未明确指责任何一方,只是泛泛地呼吁“袁氏兄弟当以父病为念,以孝为先,以和为贵,共御外侮,勿使亲者痛而仇者快”。然而,诏书中那句“凡轻启战端,致生灵涂炭者,非人臣子之所应为”,却被袁谭及其谋士们刻意解读、大肆宣扬,将其视为朝廷对袁尚“不孝不悌、擅动刀兵”的隐隐谴责,从而为自己增添了另一层“合法性”光环。
这道来自宛城的诏书,如同一根浸毒的芒刺,深深扎进了袁尚的心头。它坐实了袁尚最深的猜疑——袁谭果然与吕布有所勾结!这非但没有让他冷静,反而如同火上浇油,使他铲除兄长“内患”的意愿变得愈发迫切和疯狂。在他看来,这已不仅是兄弟争位,更是与外部敌人勾结的叛卖!
初秋的肃杀之气笼罩了黄河两岸。袁尚以文丑为先锋,张合总督后军并负责粮草调度,自领中军,集结大军,号称十万,实际可用的战兵约六万余人,辅兵民夫不计其数,浩浩荡荡渡过黄河,侵入青州西部。袁谭则采纳辛毗“以空间换时间,以地利耗敌锐气”之策,并未选择在边境与士气正盛的河北主力硬撼,而是主动后撤,放弃了一些外围城池,将主力精锐收缩至黄河、济水之间的战略腹地,依托纵横的河网水道与经营多年的坚固城邑,如临淄、剧阳、乐安等,构筑起梯次防御体系。
第一场规模不小的接触战在平原郡一带爆发。文丑率领的河北精锐骑兵,与袁谭麾下部将彭安率领的青州骑兵遭遇。文丑骁勇不减当年,见敌即进,亲率亲卫铁骑直冲敌阵,手中长矛如蛟龙出海,接连挑落彭安麾下数名骑将,悍不可当。青州骑兵虽奋力抵抗,终究不敌文丑锋芒与河北骑兵的冲击力,阵脚渐乱,败退下去。文丑趁势挥军掩杀二十里,夺取了平原郡几座几乎已无兵守御的空城。
捷报飞速传回中军,袁尚闻讯大喜,多日来的阴霾仿佛一扫而空,他似乎已经看到自己踏平青州、袁谭授首、从此稳坐河北之主位置的景象。
然而,战争的逻辑很快给了这位年轻的统治者一记沉重的闷棍。初战的胜利并未打开局面,反而像是陷入了泥沼。
袁谭深知己方兵力与野战能力处于劣势,坚决执行既定策略。他充分利用青州水系密布、沼泽丘陵交错的地形,以及本土作战补给便利、情报灵活的优势,将坚壁清野执行得更为彻底,同时派出多支熟悉地形的轻兵,由忠诚果敢的中下层军官率领,不断袭击、骚扰河北军漫长而脆弱的粮道,破坏桥梁,焚烧临时粮草囤积点,伏击小股运粮队。张合用兵素来谨慎周全,面对这种“如影随形,如蚊叮咬”的袭扰,虽布置了周密的护粮兵力,步步为营,但效率大减,推进速度不得不放缓。文丑几次勃然大怒,意图率领精锐寻找青州军主力决战,却总被袁谭军利用河道阻隔、城池为依托,或巧妙规避,或凭借工事短暂接战后迅速脱离,让文丑的重拳屡屡落空。
战事由此陷入了令人焦躁的胶着。河北数万大军顿兵于青州西部,面前是尚未攻克的坚城,身后是补给日益困难、需分兵保护的漫长粮道。初秋的凉爽很快被一种滞重的氛围取代,军中士气在无休止的筑营、戒备、小规模冲突和遥遥无期的等待中悄然消磨。更令人不安的消息从后方传来:并州方向,吕布麾下的度辽将军田豫所部,明显加强了在并州北部,尤其是靠近常山、赵郡边界的巡弋力度,其精锐骑兵活动的范围和时间都显着增加,虽未越境挑衅,但那黑压压的骑影在边界游弋的情报,足以让留守邺城的审配心惊肉跳,告急文书雪片般飞向袁尚军前。
“公子,并州吕布军异动频频,其心叵测,后方不可不防。且今秋粮秣转运艰难,军中存粮日蹙,若战事迁延入冬,天时地利皆于我不利,恐生大变啊!”在一次气氛凝重的军议上,张合再次挺身而出,言辞恳切却直指要害,委婉但明确地提出了退兵休整、从长计议的建议。
袁尚脸上初胜时的得意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被僵局煎熬出的焦躁、对后方消息的不安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惶恐。他像是被刺痛般,猛地挥手,厉声驳斥:“退兵?儁乂何出此言!如今大军已发,箭在弦上,岂能不发?若此时退缩,袁显思气焰必然更加嚣张,河北诸郡如何看待我?天下人又如何看我袁尚?必须打下去,而且要快!传令各军,加强对剧阳、乐安的围攻,不惜代价,我要在月内看到突破!”
但在袁谭军的顽强抵抗、地利优势和逐渐高涨的守城意志面前,缺乏有效攻城手段的河北军,强攻往往损失惨重而收获甚微。临淄更是城高池深,储备充足,短期难以撼动。时间一天天流逝,秋意愈浓,早晚已见霜华。河北军的攻势明显疲软,军中开始出现粮食配给减少的怨言,非战斗减员也开始增加。
就在这个微妙的时刻,辛毗的身影再次秘密离开了临淄城。与上次不同,此行他携带的不再是寻求有限支持的交易请求,而是袁谭亲笔书写、措辞更为迫切直白的密信,以及郭图等人拟定的具体方案。他的目的地依然是宛城。此番使命,是希望吕布方面能够施加更实质性的压力——或许是在并州边境进行威慑性调动,或许是在舆论上进一步打击袁尚,甚至……探讨某种更直接的“策应”可能。
而在邺城,或是在青州前线的中军大帐里,袁尚面对僵持的战局、日益紧迫的后方警报和军中隐隐浮动的低落情绪,脾气变得越来越暴戾难测。他开始将久攻不下的责任归咎于将领“畏战”、“不用命”,对之前立下战功的文丑,也因几次求战不得而渐生嫌隙,多有苛责。河北集团内部,那些被审配、逢纪强势压制的不同声音,那些因地域、派系而产生的龃龉,在这场不得人心、消耗巨大的内战中,如同被潮水浸泡的堤坝,开始悄然显现出细微却危险的裂痕。
袁氏兄弟的鲜血,注定要染红青冀之交的平原与河流。这场骨肉相残的悲剧,最大的筹划者与冷静的旁观者,此刻正安坐于宛城的府邸之中。吕布或许正与贾诩对弈,或许在听取各地情报,他落下的每一子,都精准地影响着千里之外的战局。河北这片富庶之地积攒的元气、兵甲、粮秣与人望,正在袁绍两个儿子歇斯底里的撕咬中,一点一滴,无可挽回地流逝、消耗,直至干涸。而那柄即将悬于胜者头顶的、来自南方的利剑,其锋刃已在打磨中,愈发寒光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