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觉算无遗策,却未曾注意到,文聘眼中那抹深沉的忧色并未因此散去。文聘的目光越过船舷,投向外面那片在夜色下更显浩渺深邃的江面,那里,江东军的营火星星点点,如同黑暗中猛兽窥伺的眼睛。一种久经沙场形成的直觉告诉他,周瑜的第一次出手,绝不会如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直接。
当夜,月隐星稀,江风渐起,带着水腥味吹拂着两岸。
江东军按照周瑜的谋划,开始行动。数十艘特意挑选的艨艟快船,船身覆以深色湿布,载满了浸透鱼油、硫磺等物的干柴枯草,如同幽灵鬼船般,悄无声息地滑出本方水寨,借着逐渐增强的东南风和微弱的江流水势,分成数股,向荆州水寨侧翼那片巨大的沙洲后方迂回而去。
几乎在同一时间,凌统与董袭二将,各自率领五千精锐步卒,弃大船而登小舟,桨橹并用,借着夜幕和江边茂密芦苇荡的完美掩护,如同两条无声无息的水蛇,分别向长江两岸、荆州军建立在几处关键高地上的陆营潜行而去。
一切似乎都在按照周瑜精心编织的剧本悄然推进。
然而,就在江东军的火船队即将成功绕至沙洲后方,准备点燃引火物,借助风势冲向荆州水寨侧翼的千钧一发之际,异变陡生!
原本漆黑一片的沙洲后方,骤然亮起无数支熊熊燃烧的火把,瞬间将那片水域照得亮如白昼!
“江东鼠辈,果然行此龌龊伎俩!已中吾都督妙计矣!放箭!”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喝划破夜空。只见沙洲后方如同变戏法般猛地转出数十艘灵巧的荆州走舸,船上弓弩手早已蓄势待发,此刻闻令,瞬间弓弦震响,无数支尾部绑着油布的火箭,如同漫天飞舞的火流星,带着凄厉的呼啸声,精准地覆盖向正在试图点燃火船的江东艨艟!
轰!噗嗤!
火箭钉在浸满油脂的柴草上,瞬间爆燃!好几艘江东火船顷刻间化作巨大的火球,船上的水手惨叫着跳入江中。其余的船只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弄得阵型大乱,点燃行动被彻底打乱。
几乎是同一时刻,长江两岸也猛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与金铁交鸣之声!凌统和董袭率领的登陆部队,刚刚摸到荆州陆营的栅栏外围,甚至还没来得及发起突击,四周黑暗中就涌出了无数早已埋伏多时的荆州伏兵!箭矢如同疾风骤雨般从营垒内和两侧的树林、坡地中倾泻而下,瞬间将江东士卒射倒一片!
“不好!有埋伏!中计了!快撤!向江边撤退!”凌统反应极快,挥刀奋力格开几支射向自己的弩箭,声嘶力竭地厉声高呼,试图稳住阵脚,组织撤退。
精心策划的偷袭行动,尚未完全展开,便已彻底败露,陷入了极为被动的境地。
夏口城头,一直密切关注着战局发展的孙策,看着远方江面上骤然升腾起的耀眼火光,听着顺风隐约传来的激烈喊杀与惨叫声,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猛地一拳,狠狠砸在坚硬的城墙女墙上,砖石碎屑簌簌落下。
“蔡瑁老贼!安敢如此欺我!”
周瑜静立在他身侧,白衣在夜风中微微拂动。他望着那片已然陷入混乱与火光的预定战场,脸上并无太多意外之色,只有一层愈发深重的凝重。“蔡瑁身边,确有能人。此计……已被其看穿。文聘,或是其他人,料到了我等的行动。”
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重新评估对手,缓缓开口道:“伯符,强攻不可取,损兵折将;奇袭亦难成,反遭其算。蔡瑁这是摆明了车马,要凭借其地利与兵力,在此地与我军长期对耗,打一场比拼耐心与后勤的持久之战。看来,欲破江夏,取荆州,非旦夕之功,我等……需从长计议,另寻良机了。”
孙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紧握的双拳指节发白,眼中满是被挫败感点燃的熊熊怒火与强烈的不甘。但他深知,周瑜的判断向来精准,此刻强行再战,只会让江东儿郎付出更惨重的代价。他深吸了一口带着焦糊与血腥气的夜风,强行将翻腾的怒意压了下去,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好!”
江风依旧在吹拂,却带来了更多江面上飘来的、令人心悸的血腥气息与木材燃烧后的焦糊味道。江夏之战的僵局,从这一刻起,真正形成。江东猛虎的锐气,第一次在荆州这块硬骨头面前,被硬生生地挫了下去。这扇通往荆襄富庶之地的大门,比他们预想中的,要沉重和坚固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