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上,风更冷了些。
下方的忠魂营校场,嗡嗡的议论声渐渐平息下去,只剩下一种紧绷的、等待着的寂静。数万守军的目光,都聚焦在中央木台上那个如同铁塔般的身影——厉魄身上。
厉魄松开了抱着胳膊的手,向前走了两步,站到木台边缘。他没有用任何扩音的法术,但那粗豪的嗓门,如同滚雷般在校场上空炸开,每一个字都清晰可闻,自然也传到了我们所在的城墙隐匿处。
“都他娘的给老子安静点!”厉魄的开场白一如既往的粗暴直接,带着军人特有的不耐烦。
校场里最后一点骚动也消失了,所有守军都下意识地挺直了身体,或至少停止了交头接耳。
厉魄的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那目光里没有了平日私下里的粗豪不羁,反而带着一种沉沉的、让人心悸的压力。
“把你们从营房里‘请’到这里来,”厉魄开口,声音洪亮,“不是让你们来看老子耍猴的!是有大事要跟你们说道说道!”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或者说,在回忆我交代的“台词”。
“冥界刚经历大劫,死了多少兄弟,不用老子多说,你们自己心里有数!”厉魄的声音提高,带着一种沉痛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仗打完了,按理说,该论功行赏,该抚恤伤亡,该好好过日子了,对吧?”
台下不少守军下意识地点头,或低声应和。这是最朴素的想法。
“但是!”厉魄猛地一声断喝,如同惊雷,“有些人,坐不住了!”
他伸手指了指酆都城中心,森罗殿的方向。
“那些坐在高堂之上,穿着绫罗绸缎,吃着山珍海味的朝廷大员们!那些平日里对咱们指手画脚、克扣军饷、贪墨抚恤的官老爷们!”厉魄的声音里充满了煽动性的愤怒,这愤怒半真半假,却极具感染力,“他们觉得,仗打完了,大帝……咱们的陛下,力量受损了!他们觉得,他们的机会来了!”
台下守军的脸上,迷惑开始被惊疑取代。不少人交头接耳,低声议论起来。
“他们聚在一起,商量着!”厉魄继续吼道,唾沫星子仿佛都要喷到前排士兵脸上,“商量着怎么把咱们的陛下赶下台!怎么把咱们这些流血卖命的兄弟踩在脚下!怎么把冥界变成他们捞取好处的私产!”
哗——!
台下终于响起了明显的骚动!惊呼声,怒骂声,不敢置信的质疑声,瞬间炸开!
“什么?!”
“胡扯!”
“怎么可能!”
“厉帅!这话可不能乱说!”
厉魄猛地一挥手,压下骚动,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愤慨和“痛心”的表情。
“乱说?老子也希望是乱说!”厉魄的声音低沉下来,却更加有力,“可就在刚才,就在森罗殿上!以左相周衍,还有雷震那帮军头为首,带着文武百官,差点就他娘的成功了!他们逼宫!他们威胁陛下!他们甚至……给陛下喂了毒药!”
“轰——!”
这一次,骚动变成了哗然和怒吼!
“王八蛋!”
“畜生!”
“陛下怎么样了?!”
“杀了那些狗官!”
守军之中,情绪瞬间被点燃。尤其是那些经历过虚空之战、对“大帝”带领他们守住冥界有着朴素认同和感激的老兵,更是双目赤红,怒不可遏。一些年轻的士兵则显得有些茫然和惊恐,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厉魄看着台下激愤的人群,眼中闪过一丝满意的神色(这倒是真的),但他很快又板起脸,声音陡然一转,带上了一种奇异的、诱惑般的语调:
“但是——!”
这个转折,让台下愤怒的声浪为之一滞。
厉魄环视全场,压低了声音,却用魂力将声音清晰地送到每个人耳边:
“但是,他们找到我了。”
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身后那些镇渊、攀霄军的将领。
“他们许诺,只要我和我手下这些兄弟,跟着他们一起干……事成之后,高官厚禄,修炼资源,地盘封赏……要什么有什么!比现在当个苦哈哈的守城将军,强一百倍,一千倍!”
他顿了顿,让这番话在守军心中消化、发酵。可以看到,台下不少人的脸色变了,从单纯的愤怒,变成了复杂的惊疑、犹豫,甚至一丝被话语中描绘的“前景”所触动的贪婪。当然,更多的是警惕和不信。
“所以!”厉魄猛地提高了音量,张开双臂,如同拥抱整个校场,“今天把你们叫来,就是问问你们!”
他的目光变得灼热,充满了鼓动性:
“那些官老爷们能给我们富贵!能给我们权力!能让我们再也不用受窝囊气,再也不用看人脸色,再也不用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却连顿饱饭、像样的抚恤都拿不到!”
“兄弟们!”他吼道,“你们是想继续跟着那个……可能已经中了毒、力量大损、以后还不知道能不能保住位置的‘大帝’?还是……跟着我厉魄,跟着朝廷里那些大人们,一起干他娘的!掀翻了这冥界的旧天,咱们自己当家做主,共享富贵?!”
话音落下,校场陷入了一片死寂。
风好像都停了。
只有数万守军粗重不一的呼吸声,和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
城墙之上,被禁锢着、目睹了全过程的文武官员们,此刻已经不仅仅是恐惧了。周衍的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老眼里全是绝望和崩溃——他听出来了,厉魄这是在“转述”他们之前的谋划和许诺,但用了一种更直接、更赤裸、也更具有煽动性的方式!这是在……这是在替他们“招兵买马”,但也是在把他们架在火上烤!
雷震则是死死瞪着下方,牙关咬得咯咯作响,他明白了我的用意,但这明白只能让他更加愤怒和无力。
其他官员,有的面如死灰,有的眼神闪烁似乎在期待守军真的响应,更多的则是无边的恐惧——他们知道,无论台下守军如何反应,他们都完了。
我靠在城墙上,双手抱胸,平静地看着下方。玄阴、墨鸦、夜枭也沉默地站在我身边,如同三尊雕塑。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对于校场中的守军而言,这短短的沉默,却如同几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
“放你娘的狗屁!”
一个嘶哑却洪亮的声音,如同炸雷般从守军队列的某个角落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满脸伤疤、瞎了一只眼、头发花白的老兵,推开身前几个犹豫的同袍,踉跄着冲到队列前面,指着木台上的厉魄,破口大骂:
“厉魄!老子认得你!你是跟着陛下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老兄弟!陛下待你不薄!让你当元帅,掌兵权!你现在竟然想跟着那群吃人不吐骨头的官老爷造反?!你他妈对得起陛下吗?!对得起死在虚空洞口前面的兄弟们吗?!”
这老兵的话,像是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更多人的情绪!
“没错!陛下带着咱们守住了家!那些官老爷除了克扣军饷还会干什么?!”
“富贵?呸!跟着他们能有好事?到时候第一个被卸磨杀驴的就是咱们这些大头兵!”
“陛下中毒了?那更得去救陛下!宰了那些狗官!”
“厉帅!你是不是被猪油蒙了心?!快醒醒!”
愤怒的声浪再次响起,而且比之前更加汹涌!这一次,不再是单纯的因“陛下遇害”而愤怒,更是对“背叛”和“诱惑”的本能抗拒和唾弃!大量守军,尤其是中下层军官和老兵,群情激奋,甚至开始试图向前涌动,想要冲向木台!
但也有一部分守军,站在原地,脸色变幻,没有跟着喊,也没有动。他们或是被厉魄描绘的“富贵”短暂地迷惑了,或是对未来感到迷茫,或是本身就与某些官员有牵连,此刻内心挣扎。
木台上,厉魄看着台下汹涌的怒潮和那些怒骂的面孔,脸上的“煽动”表情慢慢消失了。他没有恼怒,反而似乎松了一口气,眼底深处,甚至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任由愤怒的声浪冲刷着校场。
直到几个情绪最激动、冲在最前面的守军士兵,几乎要冲到木台脚下,被镇渊军的士兵用长矛交叉挡住,双方开始推搡,冲突一触即发时——
“都他妈给老子住手!!”
厉魄猛地一声暴喝,如同狮虎咆哮!声浪中蕴含着他那凶悍的魂力威压,瞬间盖过了全场的嘈杂!
冲在前面的守军被震得耳膜嗡嗡作响,下意识地停下了动作。
厉魄深吸一口气,目光再次扫过全场,那目光变得无比复杂,有欣慰,有感慨,也有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
“好……好……好得很!”他连说了三个“好”字,声音不再洪亮,反而有些沙哑。
他抬起手,指向台下那些怒目而视的守军,指向那个独眼老兵,指向所有刚才出言怒骂、表达着不忿和忠诚的将士们。
“你们……没让老子失望。”厉魄的声音低沉下来,“更没让陛下失望。”
这话一出,全场再次愣住。愤怒的守军们脸上的表情僵住了,茫然地看着台上的厉魄。那些刚才沉默或犹豫的守军,也抬起了头。
厉魄咧开嘴,这次是一个真切的笑容,虽然看起来还是有点凶,但没有了之前的煽动和伪装。
“刚才说的那些……”厉魄挠了挠他那头乱发,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什么跟着官老爷造反,共享富贵……都是屁话!是老子拿来试你们的!”
试……我们?
守军们面面相觑,更加迷惑了。
“朝廷里,确实有人想造反!周衍!雷震!还有他们那一大帮子党羽!”厉魄的声音又冷了下来,带着杀气,“就在刚才,他们真的在森罗殿逼宫,真的想对陛下不利!”
台下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随即是更加汹涌的怒骂。
“但是!”厉魄再次提高音量,压下骂声,“他们没能得逞!陛下早就洞悉了他们的阴谋!就在他们自以为得计的时候,陛下和玄阴大人、墨鸦大人、夜枭大人,还有老子我,早就布好了局,把他们一网打尽了!现在,那些反贼,全都被抓起来了!”
守军们再次哗然,但这次是惊喜和释然的哗然!许多人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刚才的愤怒和担忧化为了兴奋。
“那……那陛下呢?陛下中毒……”独眼老兵急声问道,这也是所有守军最关心的问题。
厉魄嘿嘿一笑,大手一挥:“中毒?就凭周衍老儿那点下三滥的玩意儿,也想毒倒陛下?陛下早就没事了!刚才那些,都是演戏!演给那些不知死活的反贼看的!也是演给你们看的!”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严肃而深沉,扫过每一张脸:
“陛下让老子问你们这些话,就是想看看,咱们冥界的将士,咱们这些普通的阴魂士卒,心里到底向着谁!是想跟着那些只知道自己捞好处的官老爷,还是……心里还记着是谁带着咱们守住了家园,给了咱们一个能活下去、甚至能期待未来的地方!”
“现在,老子看到了!”厉魄的声音铿锵有力,“也请陛下,看到了!”
他侧过身,朝着城墙的方向,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声音如同洪钟:
“末将厉魄,回禀陛下!忠魂营中守军将士,赤胆忠心,宁死不从逆!请陛下明鉴!”
随着他的动作,校场内所有镇渊、攀霄军的将领,齐刷刷转身,向着城墙方向单膝跪地!
台下,数万守军先是一愣,随即,如同被点燃的潮水般,一片片地跪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