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选择了步行。迈步穿过那层暗红色的魂力护罩,如同穿过一道微凉的水幕,校场内略显沉闷的空气扑面而来,夹杂着阴沉木的腐朽气息和冥顽石的土腥味。
我的出现,立刻引起了校场内所有将士的注意。
那些正在搬运材料、忙碌穿梭的镇渊军士卒,以及外围那些盘膝而坐、维持护罩的将士,虽然依旧保持着各自的姿态,但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聚焦到了我的身上。那目光中,充满了毫无保留的敬畏、狂热,以及一种找到主心骨般的安定。
离我最近的几名士卒立刻停下手中的活计,就要单膝跪地行礼。
“不必多礼。”我声音平和,却清晰地传遍整个校场,同时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凭空生出,将那些正要下跪的将士稳稳托住,让他们无法拜下去。
“非常时期,一切从简。各司其职,不得懈怠。”
“是!陛下!”被托住的将士们脸上闪过激动,齐声应诺,声音在校场内回荡,带着铁血的气息。他们看向我的眼神更加炽热。
我微微颔首,继续迈步,朝着中央那高耸的木塔走去。沿途所过,所有见到我的将士都试图行礼,又都被我以同样的方式阻止。
镇渊军,还有攀霄军,这是我未来计划中,在冥界保全之后,反攻天界报仇时,必须倚仗的核心力量,是与那些注定要牺牲的、用于充数的炮灰军团不同的存在。他们是我的亲军,这点笼络人心、体现“体恤”的小手段,自然是必不可少的。
我的目光扫过他们年轻(或者说保持着年轻形态)而坚毅的面庞,看着他们眼中那纯粹的信任,心底那丝冰冷的坚硬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但旋即被更庞大的理智与决心覆盖。
走到木塔下方时,塔顶的黑疫使已然察觉。他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身形一晃,便如同一片没有重量的枯叶,从那数十丈的高塔上飘然而下,黑袍在阴风中微微拂动,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我的面前。
我们两人对视了一眼。
他的眼神依旧如同古井深潭,冷静,睿智,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沧桑与淡漠。只是在那淡漠深处,我能看到一丝不易察觉的询问。
我看着他,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黑疫使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黑袍下颔首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表示收到。
他没有立刻与我交谈,而是转向跟在身后的一名身着将领铠甲、气息彪悍的鬼将——正是厉魄。黑疫使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一卷看似普通、实则烙印着他法力印记的皮纸图纸,递了过去,声音平淡无波:“厉将军,此处关键节点的构筑法度已标注清楚,后续按此进行即可。若有不明之处,可凭此卷感应,我自会知晓。”
“末将遵命!请黑疫使大人放心!”厉魄双手接过图纸,神态恭敬,甚至带着一丝对黑疫使的敬畏。他转而向我抱拳,“陛下!”
我摆了摆手:“厉将军辛苦,此地便交由你了。”
“为陛下效死!不敢言苦!”厉魄挺直腰板,声音铿锵。
安排妥当,黑疫使这才转向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我们两人便不再停留,并肩朝着校场外走去,踏上了那漫长而陡峭、通往森罗殿的无数级石阶。
没有使用法力,就这么一步一步,脚踏实地地向上走着。石阶冰冷而坚硬,脚步声在相对安静的阶梯上回荡,与远处战场传来的模糊轰鸣形成了奇特的对比。
走了约莫百来级台阶,远离了校场的喧嚣,黑疫使那平淡的声音才缓缓响起,打破了沉默:“回阳间一行,可有进展?”
他的声音直接在我心神中响起,避免了被可能的窥探窃听。
“有。”我同样以心神回应,言简意赅,“秦空,已站在我们这一边。”
黑疫使脚步未停,黑袍下的头颅微微一侧:“哦?能确保他不会泄密吗?此事关乎成败,不容有失。人心……最是易变。”
他的担忧合情合理。秦空毕竟是第七处的负责人,长期与天庭合作,理念也与我们有冲突。
我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心神传音带着绝对的自信:“当然。握手之时,我已在他魂魄本源中种下‘寂魂锁’。只要他动念泄露今日之谋,锁印即发,形神俱灭。除非太上老君亲至,耗费心神仔细探查其本源,否则绝难察觉。”
黑疫使闻言,沉默了片刻,随即,那古井无波的语气里,竟然透出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赞赏?
“善。”他传音道,“你果然又成长了。不再拘泥于过往那点浅薄交情,懂得人心险恶,懂得未雨绸缪,懂得……该狠时,绝不手软。很好。”
我忍不住侧头白了他一眼,尽管知道他可能看不到我的表情,还是用带着点没好气的心神回应:“大师,您老人家天天能不能别这么损我?说得我好像以前是个只会感情用事、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的二傻子一样。”
“哈哈!”黑疫使直接笑出了声,虽然那笑声干涩沙哑,像是两块枯木摩擦,在这空旷的台阶上显得有些诡异,但他语气里的揶揄却毫不掩饰,“难道不是?若非当初你那份‘赤诚’,我等又如何会被杨戬玩弄于股掌之间?大圣又何至于……”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后面的话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的意味,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我的心底。
我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只是眼神更冷了几分。我没有反驳,因为他说的是事实。曾经的信任,曾经的“战友”情谊,在杨戬冰冷的算计和绝对的实力面前,不堪一击,代价是齐天的形神俱灭。
“本就一直如此。”黑疫使收敛了笑声,淡淡地补充了一句,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淡漠,仿佛刚才那带着刺痛意味的调侃从未发生过。
我们不再交谈,只是沉默地继续攀登这仿佛没有尽头的台阶。一路无话,只有脚步声和远方战争的背景音相伴。
终于,踏完了最后一级台阶,重新回到了森罗殿那宏伟而空旷的主殿。殿内的内卫和侍女见到我们去而复返,再次恭敬行礼,我们并未停留,径直穿过大殿,来到了位于大殿北侧,那间相对私密、用于我俩商议机要之事的北偏殿。
黑疫使反手关上了厚重的殿门,门上幽光一闪,隔绝内外的禁制悄然开启。
我们各自在圆桌旁坐下。
“大阵建造进度如何?”我直接切入正题。
“已过半。”黑疫使的回答简洁明了,“约莫还需十余日,便可彻底完工。所有材料均已备齐,镇渊军的魂力支撑也足够维持建造所需。”
我点了点头,对这个速度还算满意。“冥界其他布置呢?夜枭和墨鸦那边?”
“每日皆有汇报。”黑疫使如数家珍,“墨鸦的文官体系运作‘良好’,在其‘不懈努力’下,冥界超过九成的散落阴魂,已被成功‘引导’、‘保护’性地迁入各大型聚集点,美其名曰集中力量,便于抵御虚空侵袭,实则……方便日后集中‘收割’。”
他的语气没有任何波动,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夜枭的幽冥暗卫效率不俗,按照你要求的阵基分布图,已秘密将冥界超过八成的地域插下阵基。预计在大阵启动前,可确保覆盖冥界全境,并能将所有阴魂聚集地囊括在内,无一遗漏。”
“此外,”他补充道,“关于‘虚空能无声无息令阴魂消散’的恐慌信息,已通过墨鸦的渠道散播至冥界各个角落。如今底层阴魂谈及虚空,无不色变。届时大阵启动,海量阴魂被瞬间抽取魂力而湮灭,幸存的阴魂,也只会将此归咎于虚空的某种未知诡谲手段,绝不会怀疑到我等头上。”
“一切顺利就好。”我靠在椅背上,轻轻吐出一口气。计划的齿轮正在按照预想缓缓转动,冰冷而精确。
气氛稍微松弛了一些。我习惯性地从口袋里掏出一盒从阳间带回来的香烟,包装有些皱巴巴的。自己叼上一根,然后手腕一抖,将另一根抛向了桌对面的黑疫使。
黑疫使下意识地接过飞来的香烟,那隐藏在黑袍阴影下的眼皮似乎猛地跳动了一下。他捏着那根白色的烟卷,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夸张的诧异:
“哟?今儿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你小子终于知道本座这段时日烟瘾犯了,在这冥界寻不到这等‘俗物’,难受得紧,终于良心发现,知道给你家大师带点‘供奉’过来了?”
他那副故作惊讶的腔调,倒是冲淡了几分偏殿内的凝重气氛。
我叼着未点燃的烟,贱兮兮地一笑,带着点邀功的意味:“瞧您这话说的,兄弟我什么时候忘了您老人家?这不一直惦记着嘛!还是兄弟我对您最好吧?”
黑疫使甩给我一个看不见的白眼,哼了一声,也没再多说,熟练地将香烟叼在嘴上。然后,他抬起枯瘦的手指,指尖一缕幽暗的、带着枯寂意味的火苗“噗”地一声窜出,就要凑上去点燃。
就在这时,我猛地凑了过去,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同时伸出手,精准地、轻轻地将他那根冒着火苗的手指……按灭了。
那缕幽暗火苗瞬间熄灭。
黑疫使动作一僵,叼着烟,疑惑地转头“看”向我。
我脸上堆起一个堪称谄媚的笑容,变戏法似的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一个廉价的塑料打火机,“啪”一声打燃,橘黄色的火苗跳跃着,恭敬地双手捧着,递到他的烟头前。
“大师,用这个,用这个……凡间的火,点凡间的烟,才有那个味儿!”我语气殷勤得近乎肉麻。
黑疫使愣住了,叼着烟的嘴都忘了合上。他沉默了两秒,然后猛地将烟从嘴上取了下来,皱着眉头,那张常年隐藏在阴影里的脸似乎都皱成了一团,语气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嫌弃和警惕:
“不对劲。”他斩钉截铁地说,“李安如,你小子这属于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突然这般殷勤,定有所求!还是本座自己来吧!”
说着,他指尖那缕幽暗火苗再次“噗”地窜起。
“别别别!大师您这说的什么话!”我赶紧拦住,脸上的谄媚笑容更盛,几乎能滴出蜜来,一边用身体挡住他再次伸出的手指,一边执拗地将打火机火焰凑过去,“兄弟我对您的敬仰犹如滔滔江水,给您点个烟那不是天经地义吗?怎么可能有别的意思?您想多了,绝对想多了!”
我一边说着,一边不由分说地,几乎是用强地,将那跳跃的火苗凑到了他手中的烟头前。
烟草被点燃,发出细微的“嘶嘶”声,一缕青烟袅袅升起。
黑疫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