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台的锣鼓点刚歇,小林正帮着师父勒头。老生髯口的丝线缠在指尖,他忽然瞅见镜子里的自己——头戴着京剧的翎子,身上却套着西式马甲,活像把算盘镶在了钢琴上。
“师父,这真行得通?”小林扯了扯马甲下摆,料子硌着里头的水袖,“哈姆雷特的台词配西皮流水,观众不得骂咱们胡闹?”
张派老生张海山正对着镜子画脸谱,油彩在眼角勾出锋利的线条:“去年在乌镇,有个剧团用昆曲演《麦克白》,水袖甩得比苏格兰裙还疯,台下掌声雷动。戏剧这东西,就怕骨子里不对,不在乎穿啥衣裳。”
正说着,导演李姐举着剧本进来,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噔噔”响:“老郑的灯光调好了?‘生存还是毁灭’那段,得用追光打在‘一桌二椅’上,椅子腿缠上LED灯串——让老祖宗的家什照照现代的光。”
道具组的老郑扛着个纸箱进来,里面是刚做好的“骷髅头”,瓷质的,釉色像极了青花瓷:“这比塑料的有分量,哈姆雷特拿在手里念独白,瓷片子碰着戏台板,那声儿能钻人心。”
小林捏着骷髅头转了转,忽然笑了:“您这是把元青花的魂塞给了丹麦王子?”
老郑拍了拍他的肩:“前年排《罗密欧与朱丽叶》,我给朱丽叶的阳台雕了牡丹花纹,观众说‘这姑娘一看就懂相思’。戏剧的壳子能换,可里头的‘情’换不了——哈姆雷特的犹豫,跟咱京剧里的‘髯口功’一个理,那胡子抖三抖,心里的掂量就全出来了。”
开演前半小时,台下已经坐满了人。有穿汉服的小姑娘,也有戴金丝眼镜的教授。小林在侧幕条候场,听见前排有人议论:“京剧的‘写意’怎么演哈姆雷特的‘写实’?怕不是驴唇不对马嘴。”
锣鼓点再起时,张海山饰演的哈姆雷特踩着锣鼓点登场了。他没走西式戏剧的“生活化台步”,而是用了京剧的“云步”,脚步轻得像踩在棉花上,翎子随着动作轻轻颤——那股子优柔寡断,比念十句台词还明白。
“生存还是毁灭”的独白响起时,台下忽然静了。张海山没用话剧的嘶吼,而是糅了点老生的“嘎调”,声音不高,却像针似的扎人。念到“默然忍受命运的暴虐的毒箭”,他猛地甩动髯口,三千烦恼丝在空中划出弧线,活脱脱一个被命运缠裹的王子。
小林在后台看着,忽然想起师父说的话:“京剧的‘虚拟’最能装下人心。你看那‘一桌二椅’,能是金銮殿,也能是茅草屋,全凭演员的身段给它魂儿——哈姆雷特心里的‘不确定’,不就像这没定准的桌椅?”
中场休息时,穿旗袍的戏迷和穿西装的观众挤在走廊里讨论。有个老戏迷说:“那‘掘墓人’一段,用了丑角的‘数板’,把生死说得跟说相声似的,比原剧的黑色幽默更对味!”旁边的大学生接话:“可哈姆雷特跟母亲吵架那段,他摔杯子用的是京剧的‘亮相’,那股子爆发力,比电影里的嘶吼还解气!”
李姐举着对讲机过来,耳麦还挂在脖子上:“最后那场决斗,灯光师把追光换成了京剧的‘面光’,红蓝光打在刀上,跟咱们的‘打把子’似的——你看,观众的叫好声快掀了屋顶!”
谢幕时,张海山牵着小林的手鞠躬。台下的掌声里,有喊“好”的戏迷,也有吹口哨的年轻人。小林看见第一排有个外国老太太,正举着手机拍舞台上的“一桌二椅”,椅背上的LED灯串闪着,像给古老的戏台系了条现代的腰带。
后台卸妆时,张海山用卸妆油擦着脸:“知道为啥不违和吗?哈姆雷特的‘犹豫’,跟咱程派的‘锁麟囊’里薛湘灵的‘掂量’,本就是一回事。就像用毛笔写英文,笔是咱的笔,字母是人家的字母,可写出的字里,总得有股子让人动心的劲儿。”
小林把翎子摘下来,忽然发现上面沾了片LED灯串的碎片,亮晶晶的。他想起哈姆雷特拿起青花瓷骷髅头的瞬间,那瓷片上的冰裂纹,像极了王子心里的裂痕。
“师父,”小林轻声说,“原来不是京剧装下了哈姆雷特,也不是哈姆雷特改造了京剧,是他们在台上找到了同一个心跳。”
张海山笑了,卸妆后的脸上带着点疲惫,眼里却亮得很:“戏剧就像条河,京剧是这头的水,莎士比亚是那头的水,流到一块儿,就分不清哪滴是东,哪滴是西了——只要能解渴,管它从哪儿来。”
夜风吹进后台,带着戏台的木头味。小林把那片LED碎片夹进剧本,夹在“生存还是毁灭”那页。纸上的字迹和碎片的光,在月光里融成一片,分不清谁是古,谁是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