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拉在设计展的角落撞见那件褶皱长裙时,展厅的射灯正斜斜打在布料上。米白色的褶皱像被风吹过的沙丘,明明是挺括的西式剪裁,却透着股日式“侘寂”的温润——是三宅一生的经典款。她伸手想碰,旁边传来一声轻咳。
“姑娘家手重,别把型摸塌了。”说话的是个穿盘扣短褂的老太太,银发梳得一丝不苟,正对着展柜里的青花瓷纹样西装出神。那是薇薇恩·韦斯特伍德的设计,靛蓝色瓷纹爬在黑色灯芯绒上,偏偏配了条破洞牛仔裤的裤型。
苏拉缩回手,笑了:“陈奶奶,您看这瓷纹,跟咱老茶馆的碗碟一个样,咋搁在西装上就不别扭呢?”
陈奶奶转过身,镜片后的眼睛眯成缝:“前年在苏州看评弹,有个角儿穿旗袍配运动鞋,底下人骂她胡闹。可你听她唱《蝶恋花》,那股子柔劲儿里带着脆生,反倒比穿绣花鞋更对味——衣裳这东西,就怕骨子里不对,不在乎皮相。”
展柜前围了群学设计的学生,有人举着相机拍褶皱裙:“三宅一生这褶皱,不就是咱奶奶说的‘揉皱了再穿’?为啥他能卖上万元?”
负责展柜的老张蹲在地上擦玻璃,闻言直起腰:“你家揉皱的是抹布,人家这褶皱是按筋骨走的。你看这褶子的走向,顺着肩膀往下溜,到腰那儿又收住,跟咱老木匠做椅子似的,榫卯都藏在里头呢。”他用抹布杆比划着,“这叫‘随形’,东方人讲究的‘顺应’,用西式剪裁定了型,才不显得邋遢。”
苏拉想起上周去胡同里的裁缝铺,王师傅正给个姑娘做旗袍。绸缎上绣着西式玫瑰,却用了盘扣收腰。“玫瑰太艳,盘扣压一压。”王师傅捏着针线说,“就像炖肉放冰糖,不是让甜味盖过肉香,是让肉香更润。”
学生里有人指着青花瓷西装:“那这瓷纹呢?韦斯特伍德把它跟朋克放一块儿,不是乱炖吗?”
陈奶奶从随身布袋里掏出个碎瓷片,边缘磨得光滑:“这是我年轻时摔了的嫁妆瓶,你看这裂纹,是不是有点像那破洞牛仔裤?”她指着展柜,“青花瓷讲究‘冰裂纹’,本就是不完美的美;朋克要的就是‘反叛’,把好好的布剪破了穿。这俩碰一块儿,就像倔脾气遇上犟骨头,反倒对上了劲儿。”
老张接话:“最怕的是啥?把符号当补丁。前儿个见个小伙子,T恤上印着‘道’字,配个骷髅头,底下还绣着龙——那叫堆砌,不叫设计。就像熬粥,米、豆子、枣都得有个主次,不然就成了糊糊。”
正说着,展厅入口一阵骚动。有个模特穿着改良旗袍走过来,缎面上印着梵高的《星空》,盘扣换成了银色链条。学生们议论纷纷,有人说“不伦不类”,有人说“挺新鲜”。
“你们看她走路的样子。”苏拉忽然开口,“旗袍的开衩得小碎步走才好看,可她迈着大步,链条随着动作叮当响——这链条就不是盘扣的替代品,是让旗袍能跟着大步走的新骨头。”
陈奶奶点头:“就像老北京的涮肉,铜锅子不能换,可现在能用电陶炉加热,不是丢了老味,是让老味能在楼房里存活。”
学生们围着模特讨论,有人问:“那怎么才能知道符号用得对不对?”
老张指了指三宅一生的褶皱裙:“你攥一把这布料,松开它能慢慢舒展开,跟人的皮肤似的有弹性——这是东方‘顺应’的魂,褶皱只是形。韦斯特伍德的青花瓷,破洞得往瓷纹的裂纹上靠,那是朋克‘反叛’的魂,瓷纹只是皮。魂对了,形再变也错不了。”
傍晚离开展厅时,苏拉在门口看见个小姑娘,穿着外婆的斜襟布衫,底下配着工装裤,裤脚别着两个青花瓷纽扣。风吹过,布衫的下摆轻轻晃,纽扣在夕阳下闪着光。
“这才叫会穿。”陈奶奶站在旁边说,“布衫的温吞,工装裤的利落,纽扣的念想,各有各的用处,又都围着一个人转。”
苏拉想起三宅一生说过的话:“设计不是创造新东西,是让旧东西找到新活法。”就像那些褶皱里藏着的东方智慧,那些瓷纹里跳动的朋克精神,说到底,都是为了让人穿得更像自己。
走出展厅,晚风掀起苏拉的衣角。她摸了摸口袋里的碎瓷片——是刚才陈奶奶塞给她的,说“做个念想”。瓷片的裂纹里,好像真能看见点什么,是青花的影子,还是破洞的锋芒?或许都有,又或许,本就该融在一块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