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彻底到了，朱标这辈子最难抉择的时刻。
阿普这分身也并没有现身影响，一切叛军都在思量接下来的走向……
朱标想的也是最多的。
一边，是他血脉相连的大明朝廷，是他父皇朱元璋的朝廷，也是徐达这支前来救援他的王师。
另一边，是这座一个多月来让他目睹了另一种可能性的城池，是看到那些为保卫家园和刚刚得到的希望而拼死的士兵与百姓，是那个提出了不破不立的阿普，还有……
那个仿佛在这里找到了名将真正价值的舅舅蓝玉。
“朝廷为何要与刘錡为伍？”
这个念头瞬间是有答案的，朱标很轻松的就猜到了徐达的目的。
可恰恰猜到了，他才更加恼火！
刘錡纵兵掳掠四周大明乡镇，乃欺压良善之辈，是真正的军阀匪类！
而城内的这支叛军，虽是名义造反，可其在发展期间却在审判贪官、分配田亩、兴办教育，甚至做到了不拿群众一切的纪律。
这是真正正确的作为，若朝廷政策能如此，这些人何至于从？他们不过是被官逼民反罢了！
孰是孰非，朱标怎么可能认不清，尤其叶言教会他的格物思想，那是真正明辨是非的理念。
眼下，徐达大军压境，名义上是援应刘錡剿匪……
但这在他听来，不仅是战略上的短视，更是道义上的堕落！
“这岂不是向天下人宣告，孤的大明朝廷不分青红皂白，只知武力镇压，甚至不惜与狼为伍？”
何止是丢人那么简单。
“若我此刻亮明身份……”
不可！
叛军虽好，叛军头领也知道他朱标身份……
但一旦有人利心骤起，是挟持太子以自重，还是……
这也是他不敢想的。
更关键的是，他一旦暴露，就等于将这座城池，将这些他亲眼所见、心生恻隐的百姓，彻底推到了朝廷的对立面，再无转圜余地。
徐达会以大义为了救他，会不惜一切代价攻城，届时必然是真正的血流成河，这座刚刚显现生机的城池将毁于一旦。
而他朱标，就会彻底成为这场悲剧的导火索。
“所以眼下……”
朱标急的在原地来回踱步，内心天人交战，四周叛军士卒也是一脸愁苦。
可眼下，他们的议论却帮朱标想清楚了一点东西。
一个脸上带着烟尘的老兵，望着城外黑压压的官军和刘錡军，啐了一口：“呸！看看！这就是洪武皇帝的官军！他们跟刘錡这种抢咱们粮食、杀咱们乡亲的狗军阀站到一块儿了！他们是一伙的！”
旁边一个年轻的士兵，手里紧紧攥着长矛，此刻也愤怒的说：“我看阿普大人说得对！朝廷根本就没把咱们当人看！在他们眼里，咱们这些活不下去造反的是贼，刘錡那种欺压百姓的也是贼，反正都是贼，他们想打哪个就打哪个，根本不管谁对谁错！”
一个帮着搬运滚木的壮实农夫，喘着粗气接口道：“以前还想着，要是朝廷能改了新政，咱们是不是还能回去当顺民……现在看啊，做梦！他们根本不在乎咱们为啥反！他们只在乎咱们手里的刀枪碍了他们的事！”
一个看似读过几天书，也在政务处帮忙的文书，此刻也红着眼睛，对周围的人说道：
“就是啊！乡亲们，弟兄们！咱们为啥跟着阿普大人干？不是因为咱们天生喜欢造反！是因为朝廷的鞭法逼得咱们没了活路！”
“因为咱们哪怕只是想种自己的田，住自己的房，让娃儿能念上书，老了能有个依靠！咱们想活得像个人都难呀！”
他指着城外，声音激昂起来！
“因为他们，他们不让！他们不但不让，现在还带着咱们的仇人来打咱们！他们告诉咱们，顺着他朱元璋的意，你就是良民；逆了他的意，哪怕你是为了活命，你就是逆匪！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对！没有这样的道理！”
人群开始骚动，一股悲愤而不屈的气势在凝聚。
“咱们不是逆匪！咱们是活不下去才反的！”
“朝廷的官老爷，洪武皇帝他但凡睁眼看看咱们，看看民间，会如此？”
“屁，他根本就是瞎了，他根本不是当年的朱重八！”
“对！阿普大人给咱们分田，教咱们道理，官兵平等，不抛弃不放弃……这才是咱们想要的世道！”
“所以朝廷不给咱们活路，还不许咱们自己找条活路吗？”
“那就跟他们拼了！”
“让朱元璋看看，当年能和他打跑鞑子的我们，我们这些现在他朱元璋眼里的泥腿子，也不是好欺负的！”
“新的世道就在眼前！！！”
可以说，四周百姓心里门清。
大不了就是死在冲锋的路上，他们见识了正道的光……若见过光，怎么会畏惧黑暗？
所以……
“叛军宁愿死，也不可能归降朝廷，若打下去，就帮父皇坐实了绝对要杀戮他们的决心！”
所以，已经不是他思索打不打的问题，而是民心所向，此战不可避免。
分身即使没被叶言控制，当下也帮朱标作了有必要的另一个选择。
蓝玉在那边神情挣扎，他只是下意识帮忙布防，打不打，他的身份能不能和明朝京军对抗，现在也是他这辈子最难的选择。
但！
恰逢此时。
一名传令兵飞奔而来，并非冲向蓝玉，而是径直跑到了朱标面前/
显然，阿普或其下属，在某种层面上已经默认了朱标在这个体系中的特殊位置，或许分身这股势力中知道朱标身份的人，那也是有的。
他带来关键的情报。
“朱先生！阿普大人让我传话给您和赵将军！”
那传令兵气喘吁吁，拱手就坦白他的任务。
“大人说：城外之敌，不过土鸡瓦狗。我军心齐，民气可用，胜负未可知也……”
“然，刀兵一起，生灵涂炭，非我所愿。可旦请先生与赵将军自决行止，若要离去，阿普大人可令人护送，绝不为难。而若要留下……便请与我等，共卫此城，为这城中万千求活之百姓，争一个明天！”
选择题。
摆在了眼前。
朱标眼中的叛军阿普，完全不阻止他的任何行为，也不胁迫，更不哀求，只有坦荡的陈述和邀请。
是走是留，关乎个人生死，更关乎道义抉择。
走，他朱标自然可以安全回到南京，继续做他的太平太子，将来继承他父皇的大明江山。
但那样，朱标或许永远无法忘记今日所见，无法面对那些因朝廷政策而家破人亡，又因朝廷王师与匪类合流而绝望，或许直接战死在今日的百姓眼神。
他朱标未来要治理的，就是这样一個用强权和谎言维持下去的天下吗？
留，则意味着他朱标完全站在了父皇和朝廷的对立面，意味着当今太子从贼，这将会震动天下！
但他留下来了，代表眼前百姓的议论没错的同时，当下的朝廷领导阶层绝非只有他朱元璋一人。
他朱标是真正睁开眼睛看了民间的人！
所以……
‘回不去了啊。’
朱标思绪很久，他并没有回答传令兵的答案，反而至此彻底下定决心。
他终究年轻，他哪怕看事也比常人全面，也清楚自己接下来的决定风险大的惊人。
但！
‘做人，要问心无愧！’
这是李善长也会教，宋濂也会教，分身李魁更会说的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