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对视片刻,文书似乎知道这理论多么冲击人的思维,当下也是拍了拍朱标肩膀。
“公子,你慢慢想,我当初知道这逻辑时和你基本也没区别,但道理就是对的,你啊,一定也能明白。”
他走了。
朱标却独自一人走到政务处庭院的一角,倚着冰凉的墙壁,方才那文书的话反复在他脑海盘旋呀。
“救的是千千万万条活生生的人命啊!”
“百姓都没了,命都保不住了,还谈何江山永固?”
这话一定没错!
愚民……智民……
到底是愚民好,还是开民智的百姓好?
过去,他接受的是最正统的帝王教育。
父皇朱元璋无数次告诫他,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百姓懂得越多,心思就越活络,就越难管理,甚至会威胁到朱家的江山。
愚民,是维护稳定、确保皇权至高无上的不二法门,他对此深信不疑,认为这是经过历史检验的帝王心术。
可今天,在这叛军的巢穴里,他亲眼看到了另一番景象。
他看到的是开智之下,百姓眼中焕发出的光彩,无惧叛军攻城,人人都有机会学习,有利益可图……
是发自内心的在拥护叛军的政权。
而那文书所说的扫盲、蒙学、社学三层体系,不是为了培养皓首穷经的书呆子,也不是为了批量生产追逐利禄的官吏,而是为了让每一个人——
无论男女老幼都能掌握生存的智慧,明辨是非的道理,甚至具备改善自身和社群的能力!
“开启民智,救的是人命!”
朱标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此才是真正的大政,一旦颁布……朱标也有野心,他幻想自己当上皇帝,此法难道不是真正利及万民,乃至万世吗?
他也忽然彻底明白了,为什么李魁、刘伯温、徐达,甚至那些他曾经觉得过于激进的叶言分身言官们,会一次次地不顾生死,去谏言他那动辄屠戮的父皇!
不是因为简单的不怕死,而是因为他们看到了比一家一姓的皇权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道理!
道理不会是假的,开民智就是对的,最起码万年后,百姓依旧因为开了民智,他们由此才有很多人会被救,是自救,甚至免于被杀戮的悲惨命运。
自己一旦推行此策,说句不动听的事实,那自己最低也是能名垂千古的改革帝王!
所以自己未来作为皇帝,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朱标在心中向自己发出了最严厉的拷问。
名声肯定要的,但更重要的是……
自己是想要一个通过愚弄百姓,换来表面安静,实则内部不断腐朽的稳定江山吗?
这样的江山,或许能苟延残喘,但遇到真正的风浪,比如当年的元军南下,百姓因为蒙昧而无助等死,江山顷刻间便能土崩瓦解。
多少自己的子民,由此就会因为愚昧,就像那文书说的,跑都不会跑!
这是他大明子民?
想一想,那都觉得不是百姓愚昧,那是皇帝愚蠢!
一股巨大的羞愧和明悟席卷了朱标。
“但……还不够!”
民智必须开,这是朱标的收获,可叛军的理念……也只是刚揭开冰山一角。
“叛军格的也是李师的格物,但孤更想看到,这位叛军领袖格的还有多少是孤还不知道的,孤……孤定要向他学习。”
朱标就是倔驴,这次不走当真不走了。
他更是挺起胸膛,这下子身上那点原本的贵族架子,此刻也彻底没了。
演百姓?
不!
我朱标也是百姓。
……
而就在朱标沉浸于叛军政制带来的震撼,决心格物到底,滞留在这叛军营地时。
跟着他来的那群大明官吏,那是要急死了,在在汉中府的驿馆内还急得团团转。
为首的东宫洗马周慎,一位年近五旬,处事向来沉稳的老臣,此刻却是面色灰败。
他手中紧紧攥着一封刚刚收到,由留守南京的东宫属官转来的密信,信上是——命太子朱标巡视边境,体察民情后,务必于半月内速返京述职!
如今,期限已过半月,而太子殿下他竟然深入虎穴,音讯全无!
“周洗马,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一位年轻的詹事府主簿声音发颤,几乎要哭出来了。
“陛下给的期限已过,若再不见殿下回返,消息传到京里,陛下震怒之下,我等……我等皆是灭门之祸啊!”
另一名御史出身的属官相对冷静些,但眉宇间的忧惧也挥之不去:“殿下临行前虽有交代,说是要深入险地探查实情,可这也太过行险了!那叛军巢穴是龙潭虎穴,殿下千金之躯,万一有个闪失……”
“呸呸呸!休得胡言!”周慎猛地打断他,急切的表态,“殿下洪福齐天,自有神灵庇佑!况且有蓝将军随身护卫,当可无虞……”
话虽如此,可他心中的焦虑丝毫未减。
蓝玉再勇猛,毕竟双拳难敌四手,在那数万叛军盘踞之地,一旦身份暴露,后果不堪设想。
更何况,太子殿下那执拗的性子,一旦认准了道理,怕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他此刻滞留不归,绝非被困,只怕是……自愿留下!
这才是最让周慎恐惧的。
太子殿下似乎被那叛军治下的某些景象迷惑了,竟生了探究之心!
这比单纯的遇险更可怕,这是思想的动摇,是关乎国本的大事!
“那周大人,不能再等了!”
一个性子急的武官属官猛地站起,回头就呼唤掌印的军队官吏。
“末将先愿带一队精锐,扮作商旅,潜入川中,无论如何也要找到殿下,将他请回来!”
“不可!”周慎立刻否决,更急道,“请?你莫要胡说!”
“殿下行前严令,不得轻举妄动,以免打草惊蛇。你若带兵前去,一旦与叛军冲突,岂不是真将殿下置于险地?况且,殿下若不愿回来,你待如何?难道要动武强请吗?”
那武官语塞,颓然坐下。
是啊,太子若不肯走,他们这些做臣子的,难道还能绑了储君不成?
朱元璋那样的皇帝知道,那真会要他命。
驿馆内安静了下来,可良久后。
周慎还是下了决心,他只能下这个决心。
“诸位,陛下的期限已过,京中必然已起疑心。我等在此苦等,于事无补,反而可能因隐瞒不报而罪加一等。”
“为今之计……”
老周深吸一口气,做出了一个痛苦的决定。
“我等必须立刻启程,返回南京,向陛下……如实禀报。”
“如实禀报?!”众人惊呼,“那殿下他……”
“就说殿下为探明叛军虚实,不惜亲身犯险,已潜入其控制区。如今……暂时失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