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权要求一个公平的活法…参与决定……”
这话更是让所有人感到一种近乎恐惧的陌生。
权?他们有什么权?他们只有听话的份儿,只有缴纳的份儿,只有忍受的份儿。
决定?
他们连自家明天锅里有没有米都决定不了,还能决定怎么分水?
甲家的汉子张了张嘴,想反驳“水渠挨着我家地,自然我先用”,但这话在喉咙里滚了滚,看着严铮那平静却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目光,竟没能说出来。
他第一次模糊地想:水渠是挨着我家地,但水…是从上游河里来的,那河…是大家的吗?
乙家的妇人停止了哭泣,呆呆地看着严铮。
她听不懂太多大道理,但她听懂了最后一句——让大家都有一条活路。
这句话何其真理!是啊,她,或者说他们不过只是想活下去,想让地里的秧苗活下去,难道这也有错吗?难道她也有资格要求这个?
其他村民也陷入了沉默,脸上的表情从麻木、困惑,慢慢转变为一种艰难的思索。
他们互相看着,眼神里不再是单纯的帮亲帮邻,或者事不关己,而是开始真正地、笨拙地思考那个问题:怎么分,才叫公平?才能让大家都活?
而且,这钦差思想怎么和其他官吏完全不同呢?
百姓这一刻的震惊,正是他们第一次接触到民主、公正、公论这种理念,分身严铮也没有再催促,他只是静静地站着,等待着。
是人都知道,他啊,正在用一把名为公理的凿子,敲击着千百年来固化在这些人思想深处的坚冰。
这过程缓慢而艰难,每一次敲击都可能无声无息,但冰裂的声音,终会响起。
终于,那个之前抽旱烟被问话的那个老汉,颤抖着声音,小心翼翼地开口了,像是在试探什么禁忌。
“大人…您是说…这水,不是谁力气大就归谁?得、得有个让大伙儿都不饿死的法子?”
“正是此理!”严铮立刻肯定,目光炯炯地看着他,“老哥,您说说,依您看,什么法子能让大伙儿都不饿死?”
老汉受宠若惊,磕巴了一下,才道:“嘶!俺、俺觉着……按田亩分?谁家地多,多用点,地少,少用点?或者…或者排个次序,轮流浇?就像刚才那条巷子…”
“按田亩分?那地主老爷家地最多,岂不是水都归他了?俺们这些佃户还活不活了?”
立刻有人提出异议。
“轮流浇好!但总得有个章程,不然抢起来还是没完!”
“能不能一起出点力气,把水渠挖深点,多蓄点水?”
争论再次开始,但这一次,争吵的内容彻底变了。
不再是为了争夺,而是为了寻找那个虚无缥缈却让人心头发热的公平。
他们开始笨拙地尝试制定规则,计算各家田亩,商量轮换次序,甚至有人提议要选个“管水人”,还得大家同意才行。
他们依然会面红耳赤,依然会各执一词,但每个人眼中都多了一点东西——那不是对官威的恐惧,也不是对私利的执着,而是一种极其陌生东西的追求。
旁边跟随严诤至此的书吏,这一刻却大为震惊。
他捏着笔杆的手心都沁出冷汗,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微微颤抖。
他听着严铮那些石破天惊的言论,看着村民们从畏缩到茫然,再到此刻竟真的开始笨拙地商议公规,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
这严大人……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于什么?
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
这种话在奉天殿上说说也就罢了,那是死谏,是搏名!
不一定是真的,这话也只从几个圣人之言内知晓,当不得真……
可他现在……
他没有说谎,他真是这样想的,他甚至现在就是在把这些大逆不道的念头,像撒种子一样,撒进这些目不识丁的村民心里!
书吏偷眼觑着严铮。
那位大人背着手站在那里,神情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欣慰,看着村民们为按田亩还是轮流浇争得面红耳赤。
他仿佛不是在挑起一场可能燎原的火,而是在欣赏一幅田园牧歌的画卷。
疯了!真是疯了!
书吏心里狂喊,周胥大人骂得一点没错,这就是个狂徒!
他这不是在断案,这是在刨根!
在刨朝廷、刨官威、刨千百年来“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根基!
他想起自己寒窗苦读,学的的是圣贤文章,是君臣父子,是尊卑有序。
为官之道,在于牧民,在于教化,在于让百姓安分守己,各司其职。
何曾见过这样鼓励“泥腿子”自己定规矩的官?
这岂不是将治权下放,自毁长城?
书吏的目光又扫过那些激动又无措的村民。
他们脸上那种陌生的光芒,让他感到不安,那不再是纯粹的麻木或畏惧,而是一种……一种蠢蠢欲动的东西?
就像严大人说的,他们似乎真的开始觉得自己是‘主人’了。
这太危险了!
若每个村的百姓都如此,胥吏如何行事?官府如何征税?朝廷的威严何在?!
他几乎想扔下笔,冲上去提醒严大人悬崖勒马。
可严铮那平静却不容置疑的气场,让他不敢妄动,他只能低下头,拼命记录,笔下的字迹都有些凌乱,仿佛想用这潦草的墨迹,掩盖住内心翻江倒海的惊恐与不解。
就在这时,村民们的争论似乎有了结果。
那个抽旱烟的老汉被推举出来,作为代表,磕磕巴巴地向严铮禀报:
“大、大人……俺们商议了……觉得按田亩分,地主家占便宜,佃户活不了……光轮流,没个章法也乱套……俺们想了个笨法子:先按各家实种的地亩数,算个大概的用水量,再排个先后次序,一块地一块地地浇。还得公推个信得过、认得字的人当‘水长’,记清楚账目,谁家也不许赖皮。大伙儿一起盯着,谁坏了规矩,……就、就一起说道他!”
老汉说完,忐忑地看着严铮。
其他村民也屏住了呼吸,等待着最终的裁决。
他们自己定的这法子,粗糙、简陋,甚至有些可笑,但这却是他们平生第一次,或者说至今为止大明疆土上的第一次!
不是等待官府的判决,而是呈上自己商议的规则。
严铮认真听完,脸上露出了由衷的笑容。
他没有立刻肯定或否定,而是转向众人,朗声问道:
“诸位觉得你们讨论出的这个法子如何?可能接受?可能执行?不要问本官,你们是当地人,你们才是面对这法子的当事人。”
人群沉默片刻,然后响起了参差不齐但越来越响亮的回应:
“成!就该这么办!”
“总比抢水打架强!”
“选水长得大伙儿都点头才行!”
“严大人,你真厉害!”
“唉!厉害当不得。”严铮赶紧摆手,但也笑着重重一点头,“好!既然这是你们共同商议、自愿遵守的规矩,那本官就准了!立字为据,各家画押!公推水长,共同监督!”
他看向书吏:“详细记录今日所议条款,以及公推水长之过程、人选,形成文书,一式三份,村里留存一份,上报县衙备案一份,本官带走一份!”
书吏手一抖,差点打翻旁边桌上的砚台。
备案?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这套由村民自定,且完全毫无律法依据的土办法,竟然获得了官府的某种形式的承认?
这……这简直是……
不容他多想,严铮已经转向村民。
“乡亲们,今日这两桩事,巷子是‘路’,水渠是‘水’。路如何走,水如何用,看似小事,却关乎你们每日的生计,是真正的民生大事!”
“以往,你们或忍气吞声,或拳头相向,是因为无人给你们一个讲理的地方,无人信你们能明辨是非。”
“但今日你们证明了,只要给你们机会,你们自己能找到那条对大家都相对公平的活路!”
“记住今天!记住这条你们自己走出来的路,这渠你们自己定下的水规!这天下的大事,归根结底,就是由这无数件关乎你们衣食住行的‘小事’组成的!你们能管好巷子,定好水规,将来未必就不能管好一村、一乡,乃至明白更多事理!”
此话一出,很多年长的百姓不甚明白。
可是呢……
一些年纪还小,刚刚开蒙,或者依旧在准备参与县试、乡试路上的年轻人,这一刻却一脸诧异,彼此看看,眼神却有了几分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恍然?
叶言内心的想法,正被他的分身在无声的做着。
与其单方面改变制度,改变人心、思想,乃至未来工业,这都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