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后的风里裹了冰渣子,刮在脸上生疼。
城门洞的背风处,那盏快要燃尽的油灯还在苟延残喘。
赵德明的手已经冻成了紫青色,笔杆子几次从指缝里滑脱,又被他哆哆嗦嗦地捡起来,塞回僵硬的虎口。
他那身破旧的官服上全是泥点,面前的粗纸已经写满了三页。
林默站在远处的马车旁,手里捧着个热乎乎的手炉,没过去。
“公子,要不要把他赶走?这有碍观瞻。”随行的侍卫低声问。
“赶走做什么?他在给我省钱。”林默紧了紧身上的大氅,目光落在那个佝偻的身影上,“这老东西脑子里装的不是浆糊,是这二十年来巴东郡的烂账。他要是冻死了,那些账也就真的成了烂账。”
林默招了招手,身后的书佐立刻递上一个木托盘。
一盏防风的气死风灯,一块还没开封的徽墨,还有一叠厚实的“再生纸”——那是讲学堂学生练字用过的废纸回收重造的,虽然粗糙,但吸墨性极好。
这是“民录司”初创时的标准配置,坊间戏称“乞丐三件套”。
侍卫把东西悄无声息地放在赵德明脚边。
赵德明愣了一下,浑浊的老眼盯着那盏明晃晃的灯,喉咙里发出像是拉风箱一样的呜咽声。
他没抬头谢恩,只是把那半块墨锭死死攥进手心,像是攥着最后一块救命的浮木。
当晚,林默的书房里飘着一股子烧刀子的烈酒味。
“我不懂。”
苏锦把一条腿踩在凳子上,手里的酒碗重重磕在桌案上,酒液溅出来,打湿了那份刚拟好的任命书,“那老狗在巴东当主簿的时候,建安二十年的水灾,他把流民报灾的文书压了整整十天!三百多条人命啊,就为了凑那个‘祥瑞’的考评。你现在让他进民录司?还要试录事?”
林默正拿着剪刀修剪烛芯,闻言手也没抖一下:“苏锦,那三百人的名字,你知道吗?”
苏锦一怔,眉头皱成了川字:“我上哪知道去?都烂在泥里了。”
“对,烂在泥里了。”林默剪断了焦黑的烛芯,火苗猛地跳了一下,“如果没人把他们的名字记下来,没人把当时是谁压的文书、谁改的数据写下来,那这三百人的死,在史书上就只有冷冰冰的两个字——‘天灾’。”
他转过身,看着苏锦,眼神比外面的夜色还凉:“我不指望赵德明变成圣人。我只需要他这把脏刀,去把那些还没来得及腐烂的脓疮挑破。只有鬼,才最清楚鬼是怎么走路的。”
苏锦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抓起酒碗仰头灌了下去,把那股子郁气硬生生压回了肚子里。
第二天,赵德明像个幽灵一样飘进了民录司的档案库。
这里的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的纸张霉味,堆积如山的残卷像是一座座坟茔。
赵德明缩着脖子,甚至不敢看那些年轻吏员的眼睛,直到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砸穿了西厢房的瓦片。
“哗啦”一声,浑浊的雨水混着泥沙,直奔那捆最脆弱的竹简而去。
“那是南郡流民的联名状!”有个年轻吏员尖叫起来,手忙脚乱地想去搬,却不小心扯断了编绳,竹简散了一地,墨迹眼看就要化开。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扑了过去。
赵德明整个人趴在泥水里,用那身破官服护住了散落的竹简。
他那双总是发抖的手此刻却稳得像铁钳,一边护着竹简,一边扯着嘶哑的嗓子吼道:“别动!别用手擦!去熬米汤!快去!”
年轻人们愣住了。
“愣着干什么!墨遇水化,只有热米汤能固色!这是老规矩!”赵德明吼得青筋暴起,那一刻,他不再是个等待判决的罪人,而是那个曾经掌管一郡文书的老主簿。
半个时辰后,看着被米汤重新定型的字迹,档案司的一位老吏吐出一口浊气,看了一眼浑身湿透、正缩在墙角发抖的赵德明,低声叹道:“这双手,到底是没废。”
但这并不代表林默会买账。
书房里,林默翻看着赵德明补交的《巴东粮务纪略》,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