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北平的冬天来得格外早,也格外酷烈。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紫禁城的飞檐之上,仿佛一块浸透了冰水的厚重毡布,将整座古都严严实实地裹住,透不进一丝暖意。
寒风如同无数把看不见的细小冰刀,从胡同口、屋檐下、墙缝里钻出来,贴着地面盘旋,刮在人脸上、手上,瞬间就能带走那点可怜的热气,留下针刺般的痛感。
街道上愈发萧条了。
往日里虽也破败,但总还有些为生计奔波的人影,还有些沿街叫卖的小贩,有些烟火气。
如今,连这点烟火气也快要散尽了。
许多店铺都上了厚厚的门板,有的甚至用粗大的木条钉死,门楣上贴着的“招租”或“歇业”的红纸,在寒风里瑟瑟发抖,边角卷起,字迹模糊。
还在开门营业的,也无不是门庭冷落,伙计们缩在柜台后,袖着手,眼神空洞地望着门外冷清的街面,脸上是麻木的、对未来毫无期盼的灰败。
一种山雨欲来、大厦将倾的恐慌,像这无处不在的寒气一样,渗透到了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压得人喘不过气。
无论是深宅大院里的达官显贵,还是蜗居在杂院破屋里的平头百姓,此刻都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一件事:
战争,真的要来了。
它不再是报纸上遥远的战报,不再是茶余饭后带着几分猎奇色采的谈资,而是一头正朝着北平这座千年古都步步逼近的狰狞巨兽,那沉重的脚步声,似乎已隐约可闻。
对于显贵们而言,恐慌催生的是逃离。
南迁的浪潮达到了顶峰。
火车站日夜喧嚣,汽笛声撕扯着人们紧绷的神经。
月台上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衣着体面的官员、富商携家带口,大箱小笼堆积如山,女眷们裹着厚实的裘皮,脸上却满是仓皇与不安。
维持秩序的士兵粗暴地推搡着试图挤上车厢的普通旅客,怒骂声、哭喊声、小孩受惊的啼哭声混杂在一起。
票贩子穿梭在人群中,低声报出一个个令人咋舌的天价,依然有人抢着将金条、银元塞到他们手里,只为换取一张通往南方、通往“安全”的车票。
对于更多的普通百姓来说,逃离是一种奢侈的妄想。
他们没有门路弄到那张昂贵的车票,没有南方可以投靠的亲戚,更没有足以支撑一家人在陌生之地重新开始的积蓄。
他们的恐慌,是实实在在的,关于生存,关于下一秒是否还能呼吸的恐惧。
他们畏惧枪炮无眼,担心一旦北平沦为战场,这四面漏风的破屋如何抵挡子弹和炮弹。
他们更怕围城。
围城意味着粮食断绝,意味着饥饿将以最残酷的方式收割生命。
这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像瘟疫一样在街巷间蔓延。
有条件离开的,哪怕只是去乡下投亲靠友,暂时避一避,也都在想办法动身。
一时间,出城的各条道路上,多了许多扶老携幼、背着简单行囊、面色惶然的身影。
他们回头望着那越来越远的、灰色的城墙轮廓,眼神复杂,不知前方等待的是什么,只知道必须离开这片即将燃烧的土地。
阳光明走在去往爷爷家大杂院的路上。
寒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打在他的脸上,生疼。
他穿着厚实的棉袍,围着母亲手织的灰色围巾,但寒意依旧能透过布料缝隙钻进来。
街道两旁的景象,比前几日又荒凉了几分。
一个原本卖杂货的摊子空着,只剩下一块破旧的油布在风中啪嗒作响。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乞丐,蜷缩在背风的墙角,身下垫着些烂稻草,面前放着一个豁了口的破碗,碗里空空如也,他眼神浑浊地望着偶尔经过的行人,连乞讨的力气似乎都没有了。
阳光明移开目光,心中沉重。
他手中提着一个半旧的帆布提袋。
袋子看起来不算太鼓,但分量不轻。
为了不引人注意,他如今不再背那个显眼的竹篓,改用这种更常见,也更便于遮掩的提袋。
里面装了五斤玉米面,用布袋仔细扎好口。
另外还有二十个咸鸭蛋,个个青皮,给爷爷补充一下营养。
这是他计算好的,大约够爷爷奶奶支撑几天的量。
既表达了心意,又不至于太过扎眼,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在这种时候,任何超出常理的“富裕”,都可能成为催命的符咒。
大杂院似乎比往日更安静了,连孩子的哭闹声都听不见。
院门虚掩着,阳光明推开走进去。
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几片枯叶被风追逐着,在青砖地上打旋。
各家各户的门窗都关得紧紧的,仿佛这样就能将外界的寒冷与恐慌隔绝在外。
他径直走向主屋,轻轻敲了敲门。
“谁呀?”里面传来奶奶那特有的,带着一丝警惕和期盼的尖细嗓音。那声音透过门板,显得闷闷的。
“奶奶,是我,光明。”
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拉开一条缝,露出奶奶那张布满皱纹,因为寒冷而有些发青的脸。
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挽了个小小的髻,用一根木簪子别着,鬓角散乱着几缕碎发。
她身上穿着深蓝色的粗布棉袄,肘部打着补丁,洗得发白。
看到是阳光明,尤其是看到他手中提着的那个鼓囊囊的帆布袋,她那双有些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脸上的警惕瞬间被一种近乎热切的喜悦取代。
那喜悦如此直白,几乎不加掩饰。
“哎哟!是光明啊!快进来快进来!外头冷,冻坏了吧!”
她忙不迭地将门完全拉开,侧身让阳光明进去,动作麻利得完全不像个裹着小脚的老太太。
屋里光线昏暗。炕上铺着苇席,席子边缘已经破损,用布条缝补过。
炕头叠着两床旧棉被,被面是粗蓝布,洗得发白,多处打着补丁。
爷爷阳汉章蜷缩在炕头,身上盖着一床打着无数补丁的旧棉被,脸色灰暗。
听到动静,他挣扎着半坐起身,花白的胡须颤抖着,看到孙子,脸上露出一丝疲惫却真心的笑容。
“光明来了,路上冷吧?快,上炕暖和暖和。”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老年人特有的痰音,说话时气息有些不匀。
阳光明将帆布袋放在炕沿上,没有立刻上炕,而是先搓了搓冻得有些发僵的手。
“爷爷,奶奶,您二老怎么不点炉子?这屋里太冷了,可别冻着。”
他看着屋里那个小小的冰冷的铁皮炉子,炉膛里只有一点早已熄灭的灰烬,连余温都没有。
“点啥炉子,费煤。”
奶奶一边说,一边已经迫不及待地凑到帆布袋前,伸手摸了摸,脸上笑开了花,每一道皱纹都舒展开来,“这袋子沉甸甸的,光明啊,又让你破费了。这兵荒马乱的,弄点粮食多不容易!”
她嘴里说着客气话,手上却不停,已经解开了帆布袋的扣子,先拿出了那袋玉米面。
布袋是粗白布缝的,鼓囊囊的,她一掂量,满意地咂咂嘴,眼角余光瞥了一眼炕上的老头子。
接着又拿出装咸鸭蛋的小布袋,打开一看,那一个个青皮滚圆的鸭蛋让她的眼睛更亮了。
她拿起一个看了看,蛋壳光滑,入手沉实,是上好的鸭蛋。
“哎哟!还有咸鸭蛋!这可是稀罕东西!你看多好!光明啊,你真是有心了!奶奶就知道,几个孙子里头,就数你最孝顺,最能干!”
她将两样东西紧紧抱在怀里,嘴里对阳光明的夸赞如同开了闸的河水,滔滔不绝。
阳光明心中了然,知道奶奶这番热情,九成九是冲着粮食来的。
他不是第一次见识老太太的做派。
自打他穿越到这个时代,成为阳家长孙,每次送东西来,老太太都是这般模样——东西到手前,亲热得仿佛你是她心尖上的肉;东西到手后,那热情便肉眼可见地消退几分。
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在炕沿坐下,“爷爷,这阵子天冷,您和奶奶千万保重身体。煤该烧还得烧,别省着,冻病了更麻烦。”
他看着爷爷消瘦的脸颊,心里不是滋味。
记忆里,爷爷虽然清瘦,但精神矍铄,说话中气十足。
这才几个月,老人就像被抽走了精气神,整个人缩了一圈,脸上的肉垮了下来,眼窝深陷。
阳汉章叹了口气,摇摇头,那叹息声沉重得仿佛有千斤重:“省一点是一点吧。如今这光景,煤也不好买,价钱一天一个样。我和你奶奶在屋里待着,不动弹,还扛得住。”
他说着,看向老伴怀里那些粮食,眼神复杂,既有对孙子孝心的欣慰,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他何尝不知老太太的心思,只是年纪大了,有些话不便说透。
老太太将粮食仔细放到炕头的矮柜里,她打开柜门时,阳光明瞥见里面空荡荡的,只有几个粗瓷碗和一个小布袋,袋子里大概装着所剩无几的粮食。
她将玉米面和咸鸭蛋放进去,锁好,钥匙紧紧攥在手心,这才心满意足地转过身,开始诉苦:
“光明啊,你是不晓得,最近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粮店门口排的队,能从街头排到街尾!去晚了,连麸皮都买不着!”
她拍着大腿,语气夸张,唾沫星子飞溅,“前天你二婶天不亮就去排队,排了三个时辰,腿都站僵了,轮到跟前,就买了二斤掺了沙子的陈年高粱米!
回家一淘,水都是浑的,沉底一层沙子!这叫人怎么吃!”
她偷眼瞧着阳光明的脸色,见他只是安静听着,便继续加码,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你二叔三叔那点工钱,本来就不多,现在粮价涨得上了天,那点钱够干啥?
买回来的,净是些掺了沙子的陈年杂和面,拉嗓子不说,还不管饱!孩子们饿得嗷嗷叫,看着真心疼!”
她抹了抹并不存在的眼泪,“大宝前儿个晚上饿得睡不着,抱着他娘哭,说肚里像有只手在抓……我这当奶奶的听了,心都碎了!”
她顿了顿,偷瞄了一眼老头子,见阳汉章闭着眼没说话,胆子更大了些:
“你爷爷年纪大了,肠胃不好,吃那些糙东西,夜里直哼哼。前天半夜起来吐了,都是没消化的麸皮……
我这老骨头倒没啥,可看着这一大家子……唉,难啊!真是难!”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安静的屋里回荡,格外凄凉。
阳光明知道,老太太这是借机诉苦,想让他多帮衬一些。
他理解老太太作为母亲,为两个亲生儿子家操心的心情——二叔阳怀义、三叔阳怀礼都是她亲生的,而自己的父亲阳怀仁是前房所出,这亲疏之别,在老太太心里,自然是根深蒂固。
但也清楚,人心不足,尤其是在这种极端的环境下,给予必须要有度,否则不但帮不了人,反而可能引来祸患,甚至养出依赖和怨恨。
升米恩,斗米仇,古训不是没有道理的。
他斟酌了一下语气,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为难和诚恳,开口说道:
“奶奶,您说的这些,我都明白。眼下这世道,谁家日子都不好过。”
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同病相怜的意味,“胡同口老王家,前天把十二岁的小闺女送人了,换了半袋小米。
西头李铁匠家,三个儿子跑了一个,说是去闯关东了,死活不知。这年月……能活着就不易。”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推心置腹的意味:“不瞒您说,我那边看着好像还行,其实也是硬撑。
家里五张嘴,静婉静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顿不吃就喊饿。
我爹的腿虽说好了,可身子骨亏空得厉害,大夫说至少得养半年,还得吃些有营养的补补。
我娘……您也知道,生静仪时落下的病根,天一冷就咳嗽,夜里都睡不踏实。”
他看着奶奶的眼睛,眼神清澈而认真:“我那份翻译的活计,如今也不稳定了。
东家西家的,都想着南迁,好多活儿都停了。上个月还能接三四份翻译,这个月就剩下一份,还是急活儿,催得紧,熬了好几夜才赶出来。
挣的那点钱,看着是银元,可架不住物价飞涨,买不了多少东西。昨天去粮店,还不容易排到,一块大洋就换了五斤棒子面,都给您送过来了。”
他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与刚才老太太的如出一辙,却多了几分真实的沉重:“每次挤出来的这点粮食,真是从牙缝里省出来的。
静婉静仪现在一顿只能吃个半饱,我娘把稠的都留给我爹和孩子,自己就喝点稀的。
就想着爷爷奶奶年纪大了,不能跟着一起挨饿,二叔三叔家孩子多,负担重,能帮一点是一点。”
他抬起头,目光诚恳地看着老太太,“再多……我也是真没那个能力了。一大家子,总得先顾住自己的性命,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他这番话,既说明了自家不易,表明了接济的限度,又点出了接济是出于孝心和亲情,并非理所当然。
同时,那句“一大家子,总得先顾住自己的性命”,更是隐隐提醒老太太,如今这年月,自保尚且艰难,索取需有度。
话说得温和,意思却明白。
老太太听了,脸上的笑容僵了僵,眼神闪烁了几下。
她听出了孙子话里的意思,知道再诉苦恐怕也没用,反而可能惹得孙子不快,断了今后的接济。
她干笑两声,嘴角的皱纹扯出不自然的弧度,连忙转了口风:
“那是,那是!光明你说的在理!自家顾自家,这是本分。
你能想着我们老两口,想着你叔叔婶子,已经是大大的孝心了!奶奶心里都记着呢!”
她搓着手,语气变得讨好起来,“你爹娘那边,还有静婉静仪,你也得多费心。
孩子们正在抽条,可不能亏了身子。你娘那咳嗽的老毛病,得抓点药吃,不能硬扛着。”
这番话倒是多了几分真心——大儿子一家要是垮了,她这边也就断了接济的来源。
阳光明点点头,脸色缓和了些:“谢谢奶奶体谅。”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阳汉章,这时清了清嗓子,开口道:
“光明说的没错。这年头,谁都不容易。他能时常想着咱们,送粮送物,已经是天大的情分了。”
他睁开眼睛,目光落在老太太身上,那眼神里有责备,也有无奈,“老大那边一大家子,负担也重,你当奶奶的,不能光想着从孙子身上刮油水,也得体谅孩子们的难处。
怀仁的腿刚好,元君身子弱,静婉静仪还小,光明一个人撑着一个家,不容易。”
他的语气并不严厉,但自有一股一家之主的威严。那是多年当家做主沉淀下来的气势,即便如今已经是个闲人,依然让人不敢小觑。
老太太被老头子当着小辈的面数落,脸上有些挂不住,讪讪地道:
“我……我这不是心疼怀义怀礼他们嘛……又没真逼着光明怎么样……”
她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委屈,“行了行了,我不说了还不成吗?光明是好孩子,我知道。”
她嘟囔着,转身去摆弄炉子,似乎想生点火,但看了看所剩无几的煤堆,最终还是放弃了,只是拿了床旧毯子,给老头子又盖了一层。
阳光明看着爷爷那越发消瘦苍老的面容,心中酸楚。
他不再谈论粮食的话题,转而陪着爷爷聊起些闲话,问问二叔三叔最近做工的情况,问问堂弟堂妹们是否还好。
他知道爷爷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其实是寂寞的——儿女们为生计奔波,孙辈们大多还小,能说上话的人不多。
阳汉章也乐意和大孙子说说话,仿佛这样能驱散一些屋里的阴冷和心头的郁结。
他告诉阳光明,二叔铺子里的生意越发清淡了,老板整天唉声叹气,这个月工钱还没发全;三叔在码头上做工,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货船来得越来越少,南边打仗,北边也不太平,商路都断了。
说到这些,老人又忍不住叹气:“这世道,老实人想凭力气吃口饭,都这么难。”
正说着话,院门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那脚步沉重而凌乱,踩着冻硬的土地,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
紧接着,主屋的门被推开,一股冷风裹挟着外面的寒气灌了进来。
进来的是二叔阳怀义。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袖口和肘部打着深色的补丁,针脚粗大,一看就是自家缝补的。
他脸上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丝挥之不去的焦虑,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胡茬凌乱。
看到阳光明在,他愣了一下,随即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那笑容僵硬而短暂。
“光明也在啊。”他声音沙哑,带着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