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蘅的声音轻轻得“自然是风一吹就散了,将军看我是忠勇公的姐姐,可我不还是什么都没有么?落到雪地里只会有一片白茫茫。”
李崇觉得眼前这个向他讲道理的女子十分可悲,心中有一种怅然和轻快,他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杜蘅的话。杜蘅看看自己,她总是打着大义的旗号,甚至对别人说教,可她自己明明已经烂透了,她知道自己从根里就已经腐烂了。
杜蘅突然很想喝一壶酒,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和李崇说这么多。李崇问道:“杜大人在京城多年,又去过北边,有没有见过一个背上长着胎记的男人,我的弟弟丢了,这次回京我就是为了这个。”
这让杜蘅想到了很久远的事,她跌跌撞撞地拿出自己记得史,天下人都不许女子读史,不许女子读刑法和政史,她也是因为担当了这个职务,才有机会接触到了这些。自从杜晋死后,她沉浸在府中,日日夜夜都写着这本书,她希望每人都能活出自己的出路,而不是天生天养的奴才。
杜蘅读到了一处,忽然落了泪来。往事一桩一桩钻进她的脑子里,如意与李致,当年是那么多的情谊,也有那么多的冤屈。她把竹册丢给李崇看。
李崇看了也笑,这么多年冒名顶替他的弟弟的还少吗?每年都有,这次竟然被杜蘅看见了,他的眼睛如鹰一般锐利,他生来就是属于长空“杜大人,如果你是一个男子,恐怕将是我最大的对手,你不该替我做决定,哪怕是一个冒名顶替的假货。”
杜蘅点点头,她等着李崇接下来的话,李崇道“你救了我,这是恩。可你也替我做了决断,这是欠。一码归一码,这些与那些我都要讨回来的。”杜蘅收拾好雪纸的卷册,她想到了李致死去的模样,简直是个为情爱所困的疯子。
杜伽已经清醒了许多,他听说杜蘅与李崇在前院交谈,有些担心。杜蘅没有喝酒,却已经感受到了醉意,杜伽向李崇道个歉,然后背起了杜蘅,杜蘅有些难耐的挣扎着,两手还在不停的扑腾“师傅安稳一些。”
“你来了府中多久了,你怎么不议亲,我定要给你找个更好的女孩子。”杜蘅两手扒拉着,一不小心让杜伽露出了肩膀,杜蘅借着月光看见他的肩膀有一块红色的小小的胎记,当年她的祖母说“人各有命。”起初她并不承认,可她现在看见这个,笑得泪都要出来了。
“徒弟守着师傅,师傅嫁人了,徒弟再考虑这事。”杜伽的眼神里是温柔又眷恋的温和,杜蘅已经睡熟了,李崇看着二人,摸了摸下巴,这个杜伽到底是在想什么?他对杜蘅又仅仅是师徒之情吗?
杜蘅这一夜做起了梦,一个身上有许多刀疤伤痕的男子破窗而入,压制了她的手脚,他掐着杜蘅的脖子,杜蘅像一只离了水的鱼,她奋力挣扎眯着眼才看出来,竟然是李崇。
他浑身浴血,脸上是可怖的神情。杜蘅一身冷汗,想喊却喊不出来,她的眼前下了雪,看不清人了。只能听见李崇说道“是你误了国,你是夺走了我的弟弟,是你负了先帝。”
李崇阴眼神如北边的狼,阴狠又锋利。
杜蘅怕极了,终于她喊出了声,猛然坐了起来,梦中寸心不停喊着杜蘅的名字,身下被褥被汗水浸湿“姑娘,可是梦魇了?”
杜蘅不回话,在家中来回踱步,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李崇门前,她一进一退都是犹豫,杜伽捧着碗“师傅在这儿做什么,是来找李崇将军的吗?将军今日已经走了,还留了一句话“说是今日杜大人的恩情不敢忘啊。”就走了。”
杜府的芭蕉新抽了叶子,等到夏天就能长成参天的树,树影重重,让人顿感凉意。其下的小石潭曲曲折折,潭边洒了一些珍珠磨成的粉,阳光斜射更是闪闪发光。整体称得上“清瘦、奇美、典雅、新鲜”四个词,假山上的一些沙石被下人们拿去冲洗,这样看也显出另一份风味来。杜蘅坐在一旁,捂着心口“希望他不要怪我。”她决心把杜伽的身世瞒下来,这样做一个平凡人不好么?没了自己,他会是杜家的主人,不用上战场,也不用卷进朝堂的阴谋中。
杜蘅打个冷颤,她想到李崇的表情,心中有些害怕,这时候突然来了人,一个长了癞子的男人,寸心让人把他轰走,他却顺势坐了下来“你这个丫头,以后有大福气呀。”
杜蘅将被风吹得松散的发丝抿好,正一正发髻边的一支佛手纹镶珊瑚珠栀子钗,轻声道:“寸心,给他一些钱吧,老人家谢谢您。”尽管是说的寸心,可她仍然道谢,这是世家子弟的礼仪,看他有些不解,她向她解释“这位是我的贴身侍女,我待她如亲妹妹一般,你这样说,我们就放心了。”
这位老人看见杜蘅反而是一脸惊恐,他手指颤颤巍巍得,指着“你,你,你印堂发黑,必有大祸临头,不可在这样无主,最好的办法就是还权去道观里,过完一生。”
寸心发了狠,拿了个笤帚就要赶人出去“呸,你是什么东西,竟敢这么诅咒我们姑娘,我们姑娘福寿与天齐。”苏子衍靠在门旁,也不知道看了多久了,苏子衍提着一壶酒,听见着,冲寸心使了个眼色,让她带人走。
杜蘅想一想,低眉顺眼“不过是一些疯言疯语,我不当真,你们这么较真干什么,快快,送些干粮出去。”她还是一脸淡然的样子,寸心新晒着她的竹简,有墨香味飘出来,苏子衍看着杜蘅苍白的脸色有些担忧,他看了看竹简“每日少劳累一会儿吧。”
杜蘅摇摇头,苏子衍不知道的是杜蘅的身体越来越差,她的眼中下大雪的日子越来越多,日子越来越难捱,杜蘅经常腿痛,半夜惊醒,出冷汗,春生也为此害怕,日日用药吊着她,越疼,杜蘅越扑过去编书。
总要留下什么东西。杜蘅读过很多书,她日日从那些书中找出一些东西来,只这么找一次她就要休息很久,寸心常也是泪水涟涟让她休息。
杜蘅整天发着低热,寸心几次想要告诉苏子衍,希望苏子衍能够劝劝她,可杜蘅还是摇摇头,她的身体就像一个无底洞,太后的那碗药伤了她的根本,她这样日夜忧虑着,身体怎么会好呢?
“这些日子好了很多了,你知道我的,只能慢慢养着,不能操之过急,倒是这本册子很有意思,你看看。”
杜蘅喜欢读诗,给寸心也读,读“踌躇守之,远而未视。踌躇问之,乱而似惆怅。”寸心笑着问她惆怅什么呢,求什么呢?能求到吗?杜蘅想了想说,大概求不得,也求不到。
寸心看二人的氛围安好,也就不再前来。她捂着嘴巴,尽力克制着自己的呜咽声,老天啊,我们姑娘到底做错了什么,要受这样的罪啊。
寸心有时候悲伤的狠了,就被杜蘅听见“做过的。”杜蘅用她听不到的声音说,她的手上,她的眼中有很多很多的鲜血,她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她而死“这是我的报应。”
苏子衍轻声说道“我知道的。”寸心还是没忍住把这些事儿告诉了苏子衍,苏子衍知道之后搜刮了许多名贵的药材,他慌了神地去找了许常山,许常山开始也是唉声叹气不肯明说,他放下了所有的尊严跪在了地上,许常山听见他说,求求你,救救她,无论什么办法。
苏子衍看着杜蘅的眼睛,杜蘅感到一阵晕眩。他每日都偷偷来看杜蘅,他怕杜蘅心中有负担,也怕杜蘅不喝那些药“只要看见你好,就可以。”今日见道杜蘅,许常山的方子起了效果,他才放心。
杜蘅笑了笑,原来苏子衍一切都知道了,竹简上的墨迹干了,有几个下人想过来搬运,也不上前来,还是杜蘅招了招手她有些结巴“我并不是不想告诉你,只希望你们不要为我而感到困扰,一切顺其自然就好。你明白我的,我不愿任何人因我儿受罪。”她的眉宇间有淡淡地抱歉,看着人把东西搬了下去。
二人已经很少这样平和的喝茶了,今日是难得机会。寸心为了让府中有一些生命,又重新买了一些鲤鱼,都是红色的。在碧绿的湖水中,煞是好看。
那个癞头老人说得对,都说老人是到了知天命的地步,遇到就不能不恭敬。杜蘅眼看着皇帝沉着脸,周身散发着微沉而凛冽的气息,心底便隐隐有些不安。名为先生这么多年,杜蘅自几岁上时便教导皇帝,从未见过皇帝有这般隐怒沉沉的时候,便是昔年张家太厚步步紧逼之时,皇帝亦是笑容恬淡,不露一毫声色。
“他不瞧瞧自己是什么东西,竟然也敢觊觎太傅。”皇帝看着她,心中的怒火更盛。他这些日子日日把自己关在太极殿。丽妃连皇帝一面都没见到。
杜蘅今日被传召过来,竟然是为了杜伽和她的谣言,她觉得荒谬绝伦。她细细地看着皇帝的侧脸,皇帝显然是已经相信了那个荒谬的说辞。杜蘅跪在地上“皇上,那是微臣的徒弟,您是知道的,这样有悖人伦的事情我们做不出,也不肯做。”
皇帝几乎倒吸一口凉气“先生,您是金尊玉贵的,您的婚事朕自有安排,这样的贱人,朕绝对不允许。”他罕见地生了一场气,让所有人都有些不寒而栗,皇帝额头的青筋暴起。这一件事儿,也被后世揣测,皇帝究竟是爱而不得,还是护短心切,一切都不得而知。
“皇上,微臣自幼被教导知廉耻,懂人伦。杜伽在我座下,我更不可能忽略了这一点,您不该不信微臣。哪怕微臣今日撞柱而死,也要给自己一个清白。”她的话还没落到地上,就已经有人过来钳制住了她的胳膊,让她无法挣扎。
“先生是清白的,可有人偏偏利用了先生的清白大作文章,朕决不允许先生被世家清流污蔑。”皇帝眼中闪过一丝狠辣,他想到今日上朝是李崇那一党的人这样上奏,“杜伽必须死,他若不死,死得就是先生了。”
彼时杜蘅并不知道朝中如何议论自己,天子有心,隔断宫中与外界的来往易如反掌。
银纱一样的柔光落在他脸上,长睫微动,于是杜蘅想要碰一碰他的眼睛,杜蘅忽然反身坐起来,一只手紧紧抓住皇帝的衣袖:“你们不能杀他,他是无辜的,就算是有什么错,也是我的错,是我。”杜蘅满是祈求“陛下是天下人的表彰,若陛下纵容微臣,先帝九泉之下,如何能够安寝?黔首之睫,尚知弟死三年不可嫁人,麻衣之女,亦晓受辱当死,为何我杜蘅,就能有个例外,请皇上赐死我吧。”
烛火在皇帝眉心跃跃跳动,皇帝十分镇定,慢慢啜了口茶,道“先生一定要这样苦苦相逼吗?您明知道真绝不可能让您就死。”杜蘅的脸色惨白惨白,她揪着皇帝的衣角也渐渐脱了力气,皇帝摸着杜蘅的下巴,还是他输了“好,那就罚他去掖庭,充个宫人,入奴籍。”杜蘅想要谢恩,却发现身体越来越重,自己一点不能动了,耳边最后听见了一声“先生!”
杜蘅在半梦半醒间听见暴怒的皇帝,打翻了什么东西,对着人怒吼“废物,废物,今日若是救不了先生,你们都给先生陪葬。先生的身体怎么弱成这个样子了,小德子把那个红参拿出来给先生。”杜蘅想要劝阻皇帝,有种异样感油然而生。
虽然宫里的人都传皇帝是因为她才宠爱丽妃,可她一直不信,认为是他孤苦无依,不过是才生了依恋。杜蘅背后起了一身冷汗,她抓住皇帝的袖子,怎么也睁不开眼睛。皇帝低下身子,所有人呼了一口气,天子只怕失了智,天子怎么能低头。
“皇上,皇上,微臣疼。”杜蘅蹙起眉毛,她一向自诩不与那些人同流合污,却也轮到了她自己用情分示人“皇上,微臣想回家,微臣想带着自己的家人回家啊。”她整个人都快散了架,皇帝直起身子。
“好,好,朕答应先生。只要先生愿意。”刚才那道口谕已经发出,到了城门“小德子,快,找两匹快马,让人把朕的口谕传回来。”皇帝走的时候是在半夜,杜蘅醒了一会儿,听见。”
“谁说不是呢,你瞧着杜大人刚才出事,皇上那个着急的样子,李将军也是做了孽,怎么偏偏要和杜大人作对呢?”
杜蘅脸上的肌肉抽搐,这些人不记得他们的功绩,只能记住她的脸,记住她的声音,她一阵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