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名是圣上取的,寓意“澄清天下,格局宏大”。京师的勋贵世家与达官贵人们,挤破了头都想住进来。
可这压根不是钱的事,坊内的宅子多是御赐恩赏。身份不够格的,恩宠不到位的,统统只能靠边站。
澄清坊内,最低调的,莫过于温府。
两扇乌漆大门早已斑驳,被岁月啃得就剩个底色。原本锃亮油滑的漆面层层剥落,只在木纹沟壑里残存着点点暗沉。若遇上大风天,仿佛还能瞧见簌簌落下的漆屑。
门口那对汉白玉石狮子,棱角也被风雨磨得钝圆,倒是一双眼珠子凿得深黑透亮,端坐凝视前方,目光沉沉。这般不事张扬的沉稳静默,与府中主人一致,有着敛尽锋芒却不容小觑的底蕴。
门楣之上,悬着块再普通不过的老杉木匾。边缘用锈迹斑斑的铁条简单箍着,灰扑扑沾满薄尘,实在难以引人注目。
然而,木匾中央“温府”二字,却是破空之笔。起笔如断山,行笔似奔雷,收笔若坠石,那股子大开大合的雄浑气势,纵是当朝大家文公也难掩其风华。
单看这字,便知书写者绝非池中之物——
笔锋里藏着隐忍与决断,笔画间透着布局与掌控,可见主人是一位能于无声处布棋,抬手间搅动京师风云的执棋之人。
谁能想到,这处连门房都透着几分冷清简素的府邸,竟是当朝次辅,内阁实际执掌人的居所。
一名黑衣男子步履沉稳,穿过略显陈旧的门房,绕过透雕竹影的石壁,迈入庭院。
庭院依旧以简朴为宗,不见京师勋贵府邸常见的奇花异草,亦无锦鳞金鱼戏于池中,唯有满院绿竹亭亭而立。
院角垒石为山,圈住山峦缩影,又引西山清泉凿池灌入,在竹林间蜿蜒成溪,将整片翠竹浸润得愈发水灵欲滴,恰似将一方山水微缩在此。
这清幽之境,与那些遍堆太湖石、精饰汉白玉的勋贵宅邸截然不同,全然一派文人倾心的清简意趣,自内而外透着一股遗世独立的超凡风骨。
男子行至书房门前,抬手在那扇寻常楠木门扉上轻叩三声。待屋内主人传来应允之声,方缓缓推门而入。
屋内的景象,与屋外的质朴简拙截然相反。
地面悉以金砖墁地,砖面乌润莹亮如镜,光可鉴人。青烟袅袅自案头铜炉升腾,却不见一丝烟尘,唯有暗香浮动。
书房正中,是一张由整块紫檀木雕成的桌案。木纹似行云流水,在烛光映照下泛着幽微的紫亮光泽。四壁顶天立地的沉香木书橱,散发出醇厚木息,与御赐龙涎香交织融合,沁人心脾。
墙壁之上,仅悬一幅徐公枯山水画,笔墨简淡,意境空幽。两侧配有一副主人手书对联,纸张因日子久远微微泛黄,可字迹依旧清瘦劲挺,笔锋中透着一股坚毅之气,上书:“每临大事有静气,不信今时无古贤”。
屋内主人正是温恕,正于案前凝神执笔。
一旁的青花玲珑瓷笔洗与白玉笔山,透雕着竹影,烛光下莹然生辉,玲珑剔透。案头那方前朝歙石砚,砚堂如镜,其上墨液黝黑发亮,一缕松烟墨香正从中氤氲散开。
“老爷的字,还是一如既往的苍劲有力。”男子躬身,声音沙哑,语气里满是恭敬。
“老了,腕力不及当年了。”温恕轻笑一声,笔下未停。
男子默然垂首,侍立一旁,不发出一丝声响。待温恕搁笔,取过帕子拭净手上墨渍,方才出声回禀:“秦氏...说药丢了,求再赐一份。”
“丢了?”温恕讶色一闪而过,随即微蹙眉头,“阿诚,秦氏此人的话,不可尽信。”
阿诚依旧垂首,“老奴已反复逼问过。秦氏说因突遇水匪,箱笼尽失。但她...多问了一句,疑心此药是否真管用。”
温恕背手而立,静默间气势沉沉压下,良久方道,“秦氏出身卑贱,心思活络,手腕不少。嘴上说丢了,未必不是她用过了”
阿诚面露不解,“若她真的用药了,沈园岂能毫无动静?老奴此前探查过,并无丧事传出。况且那药从无失手。”
温恕沉默良久,缓缓踱至窗边,“阿诚,我前几日听得一则消息。”
“郡主家的沈姑娘与陆青,皆因一场高热昏迷,醒来后前尘尽忘。”
温恕转过身,目光沉静地看向阿诚,“你说,这巧是不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