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船几乎是撞进夷州北部简易港口的。
那艘轻快的小船在风浪中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船帆破烂不堪,龙骨似乎都在呻吟。
水手连滚带爬地冲上岸,脸色比死人还难看,嘴唇干裂出血,
手中死死攥着一个用油布和蜡封得严严实实的竹筒。
“将军!句章急报!至尊……至尊亲令!”
水手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扑倒在蒋钦面前,双手颤抖着将竹筒高举过头顶。
蒋钦的心猛地一沉。
句章急报?至尊亲令?
这绝非寻常!他一把抓过竹筒,指甲划开封蜡,抽出里面一张羊皮纸卷。
他的目光急切地扫过上面那熟悉的、却因仓促而显得凌乱潦草的字迹——是朱然的笔迹,但末尾那代表着最高权威的印记,是孙权的!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锥,狠狠凿进蒋钦的眼里、心里。
“……汉军主力追至句章……郑成功亲至……夷州危殆……公奕务必死守!……拖住汉军……为主力船队东渡倭岛……争取时间……”
“倭岛?!”蒋钦瞳孔骤缩,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
至尊放弃了夷州!
主力船队……竟然转向了倭岛!
那片传说中更遥远的化外之地!
紧接着,那最后几行字,更是让他如遭雷击,浑身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若事不可为……准尔率众……投降汉军!……此乃孤最后之命!……务必保全自身……及将士性命!……孤……对不住公奕!……”
羊皮卷从他微微颤抖的手中滑落,飘在潮湿的沙地上。
“将军?”副将贺齐的声音带着惊疑,他从未见过蒋钦如此失态。
他迅速捡起羊皮卷,目光一扫,脸色也瞬间变得煞白,握着卷轴的手指骨节因用力而发白。
蒋钦猛地闭上眼睛,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
再睁开时,那双惯于在惊涛骇浪中保持锐利的眼睛里,只剩下平静。
他没有咆哮,没有质问,只是弯腰捡起那张羊皮卷,仿佛拾起的不是命令,而是千斤巨石。
“传令,”蒋钦的声音异常平稳,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硬,
“所有斥候撒出去,覆盖南部海域,严密监视!所有营寨,加固!
所有能用的滚木礌石,全部搬上寨墙!
弩机、火油,检查!备战!死战!”
“将军!”贺齐上前一步,声音带着急切,“至尊……至尊他……”
蒋钦抬手,止住了贺齐的话。
他转过身,背对着简陋港口外翻涌的海浪,目光投向身后那座他们辛苦数月建立起来的、依山临海的营寨。
寨墙上,士兵们的身影在忙碌加固工事,他们还不知道,自己已被视为弃子,
更不知道,他们效忠的主公,已将他们最后的生路彻底斩断。
“贺公苗,”蒋钦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砸在贺齐心坎上,
“至尊的诏命,你我都看到了。
死守,争取时间,这是军令。
准降,是恩典,是至尊……对吾等的仁厚。”
他嘴角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丝苦涩到极点的弧度。
“仁厚?”贺齐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悲愤,“将军!这是让我们……”
“这是让我们选择!”蒋钦猛地转身,目光如电,直视贺齐,
“选择尽忠,还是求生!”
他指着那简陋却凝聚了心血的营寨,指着那些尚不知情的士兵,
“我蒋公奕,受孙氏两代厚恩,位至将军。
至尊纵有万般无奈,命我死守,我岂能贪生畏死,背主苟活?
此战,我当与此寨共存亡!以全我蒋钦一世忠义之名!”
他的话语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仿佛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贺齐看着蒋钦眼中那团燃烧的、名为“忠义”的火焰,那火焰炽热,却也带着焚尽一切的疯狂与绝望。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艰涩:
“将军忠义,天地可鉴!末将……末将愿追随将军,死战到底!”
“不!”蒋钦断然喝道,他上前一步,用力按住贺齐的肩膀,眼神锐利而复杂,“公苗,你不能留下!”
贺齐愕然:“将军?!”
蒋钦深吸一口气,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托付重任的沉重:
“你听好!我意已决,死守此地,以报至尊知遇,亦为远航的船队尽最后一份心力。
此乃我蒋钦个人的选择,是尽忠之道。
但营中数千将士,他们……不该都陪我葬身于此!至尊有令,准降!”
他目光扫过远处忙碌的士兵身影,眼中闪过一丝深切的痛楚:“你,贺公苗,是我最信任的副将。
我要你带着这道至尊亲笔的允降诏命,留在此地!
待汉军兵临寨下,若……若事不可为,寨破在即,你便以此诏命,召集不愿赴死的弟兄们……”
蒋钦的声音顿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力气才说出最后几个字,
“……开寨门,降了吧!”
“将军!”贺齐浑身一震,眼中瞬间涌上血丝,
“末将岂是贪生怕死……”
“这不是贪生怕死!”
蒋钦厉声打断,按在贺齐肩上的手力道加重,
“这是军令!是保全我江东儿郎性命的军令!
至尊不忍我江东血脉尽丧于此,我蒋钦,又岂能忍心让这些追随我至此的忠勇之士,尽数化为齑粉?
他们的家眷,或许还在江东,或许……已随船队东去!
他们活着,江东的火种就未绝!
你明白吗,公苗?!”
蒋钦的眼神灼灼逼人,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决绝:
“你降了,不是背叛!是奉至尊之命行事!
是给这些兄弟们一条活路!
你活着,替我看顾好这些降卒,将来……或许还有再见至尊之日!
这比我多杀几个汉军,要有意义得多!”
海风呜咽着卷过两人之间,带着咸腥和肃杀。
贺齐死死咬着牙,腮帮的肌肉绷紧。
他看着蒋钦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决意,那份对袍泽性命最后的顾念,也是唯一生路的沉重托付。
这份托付,比让他去死,更让他痛苦百倍!
许久,贺齐的拳头紧握又松开,最终,他单膝重重跪倒在潮湿的沙地上,头颅深深低下,声音哽咽而嘶哑,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血:
“末将……贺齐……遵命!”
他没有抬头,肩膀却在微微颤抖。
蒋钦看着跪在面前的副将,眼中那决绝的火焰深处,终于掠过一丝深沉的疲惫和解脱。
他弯下腰,用力将贺齐扶起,拍了拍他冰冷坚硬的肩甲。
“好兄弟……”蒋钦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起来吧。替我去巡视防务。汉军……不会让我们等太久的。”
他不再看贺齐,转身大步走向营寨的方向,背影在昏沉的海天之间显得异常挺拔,却又透着一股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孤绝。
羊皮卷被他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着他最后的使命与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