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最后一盏青瓷茶盏稳稳搁在紫檀木案上,郭英抬手抚了抚颌下银须,目光扫过堂内侍立的下人。
声音沉厚如钟:“都退下吧,没有我的吩咐,任何人不得近前厅半步。”
“违者按家法处置。”
“是,老爷。”众人躬身应诺,鱼贯而出。
厚重的朱漆木门缓缓合上,将庭院的喧嚣彻底隔绝在外。
堂内霎时静了下来,只余窗外风吹梧桐的簌簌轻响,与案上茶烟袅袅缠绕。
李景隆端起茶盏,浅啜一口雨前龙井。
清冽的茶香漫过舌尖,他才缓缓抬眼,目光掠过堂内精致的陈设。
墙上悬挂的古画是前朝真迹,案头的砚台温润如玉。
连手边的茶盏都是汝窑珍品,处处透着开国功臣的底蕴。
他嘴角勾起一抹温和的笑意,缓缓打开话茬:“想不到大统领府上竟如此热闹。”
“方才进门时,见府前车水马龙,皆是本地有声望的乡绅名士,足见郭老在乡邻间的威望。”
郭英放下茶盏,脸上带着几分无奈的笑意:“老夫自卸甲归田后,便一心想图个清净。”
“每日种种花、品品茶,不问朝堂事。”
“可这些乡邻多是当年跟着老夫出生入死的弟兄之后,或是本地的乡贤。”
“他们遇事拿不定主意,总爱来问问老夫的见解。”
他顿了顿,自嘲般摇了摇头,“说到底,老夫只是个舞刀弄枪的武夫,一辈子在战场上拼杀。”
“除了上阵杀敌,哪懂得了那么多?不过是他们抬爱罢了。”
“大统领过于自谦了。”李景隆放下茶盏,语气带着由衷的恭维。
嘴角始终噙着那抹恰到好处的温和笑意。
“能在洪武朝的风雨中全身而退,又能让乡邻如此信服。”
“这份智慧与胸襟,可不是寻常武夫能拥有的。”
“若非郭老处事通透,深谙进退之道,怎能安享这般清闲?”
李景隆心中明镜似的,若真把郭英当作“一介武夫”,那便是天大的谬误。
洪武年间,胡惟庸案、蓝玉案牵连甚广,朝堂之上血流成河,多少开国功臣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
而郭英身为淮西旧部,却能在一次次血案中独善其身,最终以勋戚之身平安卸甲。
这份隐忍与智慧,早已超出了寻常武将的范畴。
郭英摆了摆手,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举起茶盏向李景隆示意:“景帅过誉了。”
“老夫年近七旬,早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功名利禄皆是过眼云烟。”
“如今能做个闲云野鹤,便是此生最大的心愿。”
他呷了口茶,话锋一转,“老夫已然赋闲多年,当年的‘武定侯’爵位虽在,可‘大统领’这等军中称谓,早已担不起了,景帅还是改口为好。”
李景隆眼中闪过一丝赞许,顺势点了点头,笑着说道:“既然郭老这般说,那今后晚辈便跟称呼长兴侯一样,唤您一声‘郭老’。”
他顿了顿,见郭英含笑颔首,便不再绕弯子,语气渐沉,“郭老既已屏退左右,想来也知晓晚辈今日登门,绝非单纯为了拜访叙旧。”
郭英脸上的笑意依旧,眼底却已然多了几分凝重。
他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如鹰,紧紧锁住李景隆:“堂内四下无人,景帅有话不妨直说,老夫洗耳恭听。”
话音落下的瞬间,郭英周身的气息已然变了。
方才那份闲云野鹤的淡然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久经沙场的沉稳与警惕。
仿佛一柄藏于鞘中的利剑,虽未出鞘,却已透着慑人的锋芒。
李景隆挑了挑眉毛,缓缓放下手中的茶盏。
瓷盏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在寂静的堂内格外清晰。
他抬眼看向郭英,目光坦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一字一句道:“今日前来,晚辈确有一件关乎大明国运的大事,需要郭老相助。”
“景帅请讲。”郭英抬手示意,神情愈发郑重,“只要是老夫力所能及,且不违背本心之事,定然不会推辞。”
这话听似恳切,却暗藏玄机。
“力所能及”与“不违背本心”,已然为他留好了退路。
若是李景隆所求之事超出他的能力范围,或是触及他的底线,他便可名正言顺地拒绝。
李景隆自然听出了弦外之音,却并未在意。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地盯着郭英,语气平静得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打算废黜天子,重立新帝。”
“哐当——”
一声脆响打破了堂内的寂静。
郭英正低头啜茶,听闻此言,浑身猛地一震。
手中的茶盏盖瞬间从指间滑落,掉在青石地板上,碎裂成几片。
滚烫的茶水溅湿了他的衣摆,他却浑然不觉。
他早已猜到李景隆此次登门必定另有图谋。
李景隆身为当朝曹国公,如今又被赐封为安定王,在朝中的威望日渐强盛。
然而却始终与齐泰等人面和心不和,朝堂之上暗流涌动,他岂能不知?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李景隆的野心竟如此之大,竟敢说出“废黜天子”这等大逆不道之言!
郭英的心脏狂跳不止,额角瞬间渗出冷汗。
他太清楚这句话的分量——一旦传扬出去,李景隆必死无疑!
而他郭英,乃至整个郭家上下百余口人,都将被株连九族,满门抄斩!
“景帅...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郭英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用微微颤抖的手指拂去衣襟上的茶渍。
接着紧锁着眉头,语气带着几分艰涩,“老夫年纪大了,耳力不济,方才什么都没有听到。”
这已是他明确的表态——此事太过凶险,他不愿掺和,也不敢掺和。
“我不是在开玩笑。”李景隆的目光落在郭英微微颤抖的手指上,语气愈发凝重。
那份温和的笑意早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晚辈今日登门,是带着十足的诚意与决心,绝非一时冲动。”
他向前探了探身子,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郭老久居乡野,或许不知朝堂如今的局势。”
“齐泰凭借天子信任,在朝中一手遮天!”
“甚至不择手段排除异己,任人唯亲,朝政日益腐败!”
“而天子...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听话懂事、谦逊有礼的皇太孙了。”
李景隆的眼中闪过一丝寒芒:“为了巩固权力,他可以心狠手辣,不论忠奸!”
“当初跟随本王剿灭燕逆的北境功臣,如今留在朝中被重用的还有几人?”
“除了晚辈与郭老、耿炳文老将军,像盛勇、傅忠、平安这些曾为大明立下汗马功劳的中坚力量。”
“皆因功高震主,被天子猜忌,要么卸甲归田,要么被派往偏远之地,形同流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