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缵猛然从梦中惊醒。
他坐起来,月色透过窗棂,打在熟悉的墙壁上,不远处几盏烛台上面点着疏疏落落的灯火,隔着床帐,几团模糊的光影影绰绰地摇动着。他在喘息中渐渐回神,明白自己正在家里,可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段仍不断在眼前闪烁。
梦里他好像做了皇帝,万里江山终于都是他的。刘钦在哪,不知道,父皇在哪,不知道,夏人三路进兵,打过江来,他仓皇离宫,前面,几十艘大船泊在茫茫江雾之中,身后,巍峨千门间燃起冲天的火焰,映亮了半边天幕。
他的大将何在
一阵茫然、一阵痛恨、一阵强烈的悔意猛地将他攥住,一只巨手把他捏在中间。他急于想改变什么。一个朦胧的影子在他的眼前出现,这人没有转过身来,只留给他一个背影,看见它的第一刻,一千把剑扎在他的心头。
他朝那道影子伸出了手,可它随即就消失不见。
刘缵挥退闻声前来的下人,自己擦去头顶的冷汗,明知道是梦,却发了癔症般忍不住想:他在呼唤着谁
胸口像是让什么给狠狠揉过,到现在仍有异样感挥之不去。马上,他想到邹元瀚,这些年他最为倚靠的大将,前些天居然被刘钦当众杀死,自己是梦到他了么
设使……在,夏人何能猖獗至此!
刚才那浓重的怅然之感从梦境当中涌出,于他的床帐间浮动。月色更冷了。他忽然喃喃地念出四个字:“淮北长城……”然后猛然一惊,什么也没有抓住。
他忽然想到在刑部大牢的那日,不是想邹元瀚的人头如何落地,而是想到那个与他不相干的人,陆宁远。两次招徕,均无缘无分,人各有志,他本意不愿强求,但徐熙的信还摆在桌案,陈执中也坚意执词:这等人,不能用他,便要杀他!既然他们两个都这样说,刘缵便无所谓地点头了。
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副守备,还瘸一条腿,这等小将在他大雍朝廷举目皆是。当年就连他那个威震羌夏的老父,朝廷也是说杀就杀,何况一个他呢
可是刘钦是真心要保他。他坚持把邹元瀚案和此案合为一案,是为了最后杀掉老邹,断自己一臂,还可以说本意未必是要救陆宁远。但这些天京城里忽然纷传起来的陆宁远在黄州府如何奋勇杀贼、如何不计前嫌救下邹元瀚、如何智擒贼酋、如何爱养百姓,回京后又如何身当冤狱、酷刑加身的那些闲谈、流言甚至于话本,除去刘钦之外,不会出自旁人手笔。
他这个弟弟已经被禁足在家,不想着赶紧谋求自己如何脱身,反而替陆宁远如此造势,借京城舆论倒逼朝廷,其心便昭然若揭了。
朝廷许多官员上书替陆宁远申辩,都是些无足轻重的小官,但说得多了,小河也能汇出道洪流。毕竟人议汹汹,再经崔孝先一拨弄,今早朝廷便下旨,追叙陆宁远被邹元瀚贪没的战功,不但免去刑罚,前愆不咎,更升他为北城兵马指挥司都指挥使,终于遂了刘钦之愿。
兵马司都指挥使兵权不重,平日里大多是做些如巡城、防火、缉捕盗贼的杂事,却是在京城之内,靠近中枢,有事随时可调动。得知这一任命,刘缵只觉隐隐约约有一把冰冷的刀子抵在背上,不由得有几分心惊。
邹元瀚死后,他做的那些事陆续让人抖搂出来,死后哀荣是保不住的了,只能把事全推到他一人身上,说他私心自用,所有一切都是自作主张,自己全不知情。但他也不是白死的,刘钦不走审判程序,当堂将他格杀,留下好大一个破绽,虽然仅凭这一件事难以把他打得彻底抬不起头,但去他半条命总也是有的。
据宫中的内线报告,父皇得知后大为震怒,对刘钦的态度似乎发生了些变化,好像还和岑士瑜议论过立储之事。宫人离得远,没有听清,但若是父皇心意不变,刘钦身为太子,继承大位顺理成章,何须再议甚至要到让岑士瑜都伏地请罪的地步。
得知此事之后,刘缵便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