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岭的黑石矿,是一张能吞噬活人骨血的巨口。
十年,对老矿工张九来说,不过是从壮年走到暮年的距离,也是他每日在巨口獠牙间偷生的刻度。
夜色如墨,矿洞深处的寒气仿佛凝成实质的鬼手,顺着人的脊梁骨往上攀爬。
张九佝偻着身子,熟练地避开一块松动的顶梁木,在最里层的废弃矿道停下脚步。
这里是他的禁地,也是他的神龛。
他那双被矿石磨得粗糙变形的手,此刻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用尖锐的铁镐尖在坚硬的岩壁上轻轻刮擦,一个巴掌大的小龛便显露出来。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被油纸裹了足足三层的包裹,层层剥开,露出半块早已干硬发黑的冷馍。
他将这半块冷馍郑重地放进小龛,又摸索着取出一块焦黑的、不知是何种木料的牌子碎片,只有指甲盖大小,却被他摩挲得温润。
碎片与冷馍并排摆好,他便退后一步,合上浑浊的双眼,嘴唇无声翕动。
这套古怪的仪式,他坚持了整整十年。
新来的矿工以为他疯了,老人则笑他是在拜石头山神,可没人知道,每当他完成这个仪式,矿洞最深处,总会有一声微不可察的“叮”音响起。
那声音比蚊蚋振翅还轻,却仿佛带着某种至阳至刚的力量,所过之处,蚀骨的阴寒之气竟会如潮水般退散三丈,为他开辟出一片短暂的安全之地。
然而,三日前,这份脆弱的平衡被彻底打破。
矿主刘扒皮请来了一位自称“镇山真人”的道士。
那道士仙风道骨,说起话来却字字带血。
他说矿脉深处镇压着上古怨灵,如今怨气满溢,即将噬主,唯一的办法,便是每隔七日,以一名矿工的生魂鲜血为祭,行“补脉”大礼。
矿工们的命,在刘扒皮眼里,从来不比他脚下的石头更贵重。
张九亲眼看着同乡王二,那个前一天还在跟他分享婆娘做的腌菜疙瘩的汉子,被活生生用三根粗大的铁钉钉在了矿脉核心的岩壁上。
王二的惨嚎只持续了不到半刻,他的血便顺着岩石的纹理渗入地底,仿佛被某种饥渴的东西瞬间吸干。
当晚,整条矿脉都亮起了幽绿色的诡异纹路,像一头沉睡的巨兽正在缓缓呼吸,那阴寒之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浓烈了十倍。
恐惧攥紧了每一个人的心脏。下一个会是谁?
张九一夜未眠。
他摩挲着怀里那块焦黑的草牌碎片,眼前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另一幅画面。
那是很久以前,在那个名为青云宗的地方,一个叫林闲的少年,也是这样安静地蹲在柴房门槛上,啃着一块冷得掉渣的馍。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个无足轻重的外门杂役,却没人知道,正是这个啃着冷馍的安静少年,在宗门面临灭顶的血劫时,以一己之力,让所有人都活了下来。
张九当时只是个负责挑水的伙夫,他亲眼见证了那不可思议的一幕。
而这块草牌碎片,正是林闲随手丢给他的。
“我还喘……我该活……”
一股莫名的勇气从张九枯槁的胸膛里升起。
他不能像王二那样,死得毫无价值。
他想到了林闲,想到了那个传授他“呼吸三停法”的老乞丐,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心中成型——装死签到!
他选择了矿洞最深处,那条早已废弃、连老鼠都不愿光顾的巷道。
他躺在冰冷的碎石上,按照记忆中的法门,将自己的呼吸、心跳、乃至皮肉的温度都降到了最低,宛如一具真正的尸体。
他将那块草牌碎片紧紧攥在手心,一遍遍地在心里默念:“我还喘……我该活……”
第一夜,毫无反应。
第二夜,依旧死寂。
巷道深处的阴寒之气毫不留情地侵蚀着他的身体,他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快要冻结了。
直到第五夜,当绝望几乎要将他吞噬时,他鬼使神差地将那半块供奉了十年的冷馍残片,从石龛里取了出来,颤抖着含入口中。
馍已经硬得像石头,毫无滋味。
可就在他的舌尖触碰到馍上一个微小的缺口时,一股极其微弱的、带着铁锈味的甘甜瞬间炸开。
那是血的味道!是当年林闲咬过那一口时,留下的痕迹!
刹那间,张九的识海仿佛被一道惊雷劈开!
“叮!”
这一次,声音不再是响在矿洞里,而是直接在他灵魂最深处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