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泼洒在鹤刀门上下下榻的少林别院内,将段飞鸿孤寂的身影拉得老长。
他捏着那封来自少林衍空、还带着山野清苦气息的信笺,指关节已然泛白。信上张悬那略显潦草的字迹,每一个墨点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神剧颤。
“意之所至,念即是掌……”“需融入至悲至恨之情意……”“以纯粹、强烈之意,统御功法本源……”
字字句句,如同重锤擂在段飞鸿早已固若金汤的心防上。那层张悬点破的、阻碍他更深一步理解内功精髓的“窗户纸”,不仅没有被捅破,反而在张悬点明关键后,化作了一堵让他窒息的绝望之墙。
——段师兄真的哭了。
不是因为肉体疼痛,而是那从未有过的、来自武道认知深处的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他。一滴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滑落,砸在信纸上,洇开一小片深色墨迹。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堂堂天脉天骄,名震中原六大门派的段飞鹤,此刻竟如困兽般,双肩微微颤抖,无声地痛哭起来。
自他降生起,命运就给他铺就了一条金光大道。出生在当地首富之家,万千宠爱集于一身,锦衣玉食不过是寻常。更惊人的是天赋异禀,天脉级的血脉觉醒震惊鹤刀门上下,从此被视作宗门未来数百年的擎天柱。珍贵丹药当糖丸吃,顶级功法任其挑选,长老亲自喂招,掌门视为亲子。在宗门内,他就是众星捧月的太阳,何曾感受过半点风霜?
就连情路,也是顺遂得令人嫉妒。青梅竹马的小师妹,情根深种,两情相悦,花前月下,你侬我侬,从未有过半分猜忌与坎坷。此次进入遗迹前,小师妹还红着眼为他亲手缝制新的护身内甲,千叮万嘱。
顺,太顺了!顺得他的世界里没有一丝阴影,没有一缕刺骨寒风的吹拂,更没有张悬信中描述的那种刻骨铭心的“至悲至恨”!他的武道之路,从来都是凭借超绝的天赋和精纯的内力,如履平地般一路高歌猛进。他习惯了胜利,习惯了强大,习惯了被仰望。何曾需要体会那种以心碎、愤怒为燃料才能燃烧出的“意”?
“我没有……我这二十余载,竟从未真正体会过何为‘大悲’,何为‘大恨’?”段飞鸿攥紧了信纸,指缝间发出细微的摩擦声。泪水模糊了眼前的墨迹,也模糊了他过往那一片光明顺遂的记忆图景。张悬能以玄悲师祖的遭际为引,点燃心中的“金刚悲悯之意”,突破瓶颈。他段飞鸿有什么?一腔顺风顺水长大的空洞热血吗?
巨大的失落感和一种近乎荒诞的无力感啃噬着他。别人求之不得的机缘在张悬点破后唾手可得,而他,空有绝世天脉,却卡在这情感的门槛上!这简直是对他过去人生的绝妙讽刺!
他就这样呆立在月光下,任凭泪水无声流淌,内心的焦躁如同疯长的野草。
段师兄琢磨了半天之后,突然眼睛一亮。
哭声渐止。月光下,段飞鸿布满泪痕的脸上,骤然闪过一丝近乎病态的锐芒,如同溺水者抓住了一根虚幻的稻草。
“之前的人生没有这种经历……”他喃喃自语,声音带着哭腔后特有的嘶哑,但其中的阴冷和决绝却让空气都冷了几分,“但是我后面可以有啊!”
一个疯狂至极的念头在他脑海里炸开!
心道:我可以现编啊!
既然真实的悲惨经历无法获取,那为何不能……虚构?以强大的精神力和意志力,去刻意营造、去深刻模拟那种足以支撑“念即是掌”的极致情感?
就像演戏一样,只要代入得够深,信念得够真,只要能骗过自己的心神,只要能引动一丝那种强烈的、带着毁灭性的“意”!
他被这个想法刺激得几乎要战栗起来。
人才!段师兄真特么是个人才啊!
没有这种经历的他,竟然准备现编后半生的悲惨身身世!
段师兄这特么是怎么活到现在,怎么就人生一帆风顺的啊。
总之。
段飞鸿猛地盘膝坐下,将信笺置于膝前,闭上眼睛。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所有杂念,开始调息,努力收敛因情绪波动而微微散乱的精纯内力。丹田如海,天脉根骨引动的内力澎湃而温顺。
段师兄脑海中,开始现编,意淫自己日后的悲惨经历。
想象,全力地想象!
他先是幻想着自己的天脉被废。
想象在一次惊天动地的大战中,他被某个隐世老魔盯上,一道阴狠歹毒的力量如同毒蛇钻入体内,那足以让宗门视作珍宝的天脉根骨,如同精美的瓷器般寸寸碎裂!丹田如同被万针攒刺,磅礴的内力如同决堤的江河,汹涌流失!曾经引以为傲的力量感瞬间被抽空,前所未有的虚弱感席卷全身,他像个废人一样瘫倒在地,耳边是敌人刺耳的狂笑……
接着是被宗门抛弃。往日对他毕恭毕敬的同门师弟们,眼神变了,充满了轻蔑和幸灾乐祸。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天骄,而是一个连呼吸都费力的废物。曾经将他视若珍宝的掌门师父,在看到他失去价值后,眼中只余下冷漠和失望,挥了挥手,两名执法弟子面无表情地将他拖出了山门,像丢垃圾一样将他扔在了山脚下泥泞的雨水中……
然后是自己被打断腿。一群觊觎鹤刀门秘籍或寻仇的小人趁他落魄,狞笑着围了上来。棍棒加身,剧痛钻心,最清脆、最令人胆寒的“咔嚓”声响起,左腿胫骨被硬生生敲断!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冷汗浸透破烂的衣衫,像条死狗般蜷缩在泥水里。他清晰“感受”到断裂的骨头刺破皮肉钻出的冰冷触感,和那种深入骨髓的屈辱……
最锥心刺骨的是他的道侣师妹。他用尽全力爬回宗门附近,想再看一眼心中挚爱。然而看到的却是红妆十里,喜乐喧天!曾经情意绵绵的小师妹,穿着华丽的嫁衣,脸上带着幸福而羞涩的红晕,依偎在一个他从未放在眼里的、家中颇有势力的平庸师兄身边!那师兄趾高气扬地揽着他的师妹,看向蜷缩在墙角阴影里的他,眼神里满是胜利者的嘲讽和不屑!“……郎君,你看那人……脏兮兮的好生可怜……”师妹甚至没有认出他,依偎着“新婚丈夫”柔声说道……那一瞬间,所有的爱恋化作了焚灭理智的剧毒!
最后是灭门惨祸。他拖着断腿爬回记忆中的“家”,看到的只有冲天大火!残垣断壁间,尸体枕藉。他看到了至亲父母死不瞑目的双眼,看到了熟悉的仆从倒在血泊中,看到了象征家族荣光的匾额被踩得粉碎!仇家狞笑的脸在火光中扭曲,那柄滴血的刀……仿佛下一刻就要斩向他的脖颈!那刻骨的仇恨,对自身无力的痛恨,对命运不公的嘶吼,足以撕裂五脏六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