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阿耶,勿说这种话!”
斛律光震撼得无以复加。
忽然之间,喜悦的气氛消失了,明月高悬于暗空之上,夜色是无边的信徒,替它监视着这对父子。
“嫡亲宗王死,我等外臣复爵,女郎入侍,世人会怎么看我等?无非是谄媚主上,献女求荣罢了。”
“你愿意担这个名声吗?将来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们向至尊摇尾乞怜所得?”
斛律光沉默,他见到父亲摇了摇头,吐出一口郁气:“也好,这是个机会,咱们走得太往前了,稍微退几步也不错。”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呵呵……”斛律金不以为然地笑了几声:“这十几年来,咱们一直和段氏较劲,想成为高氏之下的齐国第一族,可就算争到了,又有什么用?争来争去,最后还能争到皇家面前么?可皇家就不会嫉妒么?”
“我虽然没有读过多少书,也曾听说古时,那些骄横的权臣如韩信周亚夫,外戚如梁冀霍光等,没有不覆灭的。高王在世,尚会容忍,可从文襄,天保到如今的至尊,谁又甘心继续忍下去?”
“特别是现在的至尊,他才十四岁……假使将来与天保同岁,也能在位二十年,这二十年,他总会感受到段氏和斛律氏的庞大。那对他而言就是威胁!”
斛律光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反驳:“必不会的,您的孙女会入宫,如果还不够,那珠儿也……”
斛律金摆摆手,平淡地说:“你送一个讨喜的,比一百个不得力的都有用。女若有宠,诸贵人妒;女若无宠,天子嫌之。我们家一直是以立勋抱忠而获得富贵的,岂可籍助女人耶?况天保不宠段氏而宠李氏,一方面是因为李氏乃发妻,这一点最重要,连糟糠之妻都不念旧情,何况是我们这些陪不得睡的男人?”
“二则,乃是因为忌惮段氏力强,纳其亲是为了对抗娄后,可若是摆脱了娄后、又被段妃掣肘,那可就是本末相倒了。”
“所以你做好准备了吗?”斛律金转头看向长子:“咱们整顿兵马,找机会入宫,请那位小至尊下来,我做天子,你做太子。”
斛律光没想到父亲会说出这种话来,面色扭曲微变。
“看吧,你也没想到,一路走到顶峰,将来要如何自处……”
斛律金叹了口气,他们斛律氏,如今也到了要思退的地步。
“现在就是一个好时机。你看段韶聪明啊,这次的事情完全不掺和,之前段妃宫中出刺客,还是太子的至尊力保段妃,也让段氏顾念这份情谊,同时还令娄后无话可说。”
斛律金哂笑,娄后想给设圈套,挑拨段韶和至尊,最后却让自己的力量薄弱了。
所以说惹谁不好,非要去惹疯子,不仅让段氏心生犹豫,还被天保抓住机会,杀死了大批自己的宫人,不然娄后此次也不是没把握。
只是自己却逃脱不开,自己不响应,娄后必然不会放弃,毕竟段氏斛律氏的支持足以动摇整个晋阳勋贵的上层,一家不参与就算了,两家都弃权,那娄后会陷入恐慌,到时候又想出类似的法子逼迫大家一起就范,也不是没可能。
她毕竟是天保的母亲,母子自然有着相似之处。
为家族计,也只能顺从了。
“现在段氏作风低调,也不招摇,纵然有些许恶名,也都是好色啬财这种名声。这些对凡人来说德行有亏,但对我等勋贵,却不是个事儿——哪个男人不好色呢?谁能色得过高王、文襄、天保,他们不照样做国家的主人?”
“说起啬财……”斛律金笑得愈发大声:“这正是其韬光养晦之策!段韶啬于财,即便是亲戚故旧,亦略无施与,如此则亲朋不附、交结不深,接近于孤臣,至尊岂会担忧他结党?可其在军中的威望又是实打实的,削弱不了他的威名!”
斛律光挠挠头,见他这个费解的不争气样子,斛律金长叹,他也没什么时间教导他了,只能先替他们铺好路。
“我若接了爵位,自是代表圣宠无过于斛律氏,毕竟哪朝臣子能跟历这种事情而不问罪,反倒无事的?反正我是不知道。”
“可接下来又当如何呢?我等有罪不论,有功又如何赏?我已至咸阳郡王,将来至尊要么不敢用我等,要么用了,立了功勋,再将你、你叔父、丰乐乃至武都等一干斛律氏将全都封王?”
“纵使他现在能忍,将来未必能忍;即便他早崩,其后代必不容我斛律氏!”
斛律金起身,拍拍长子的肩膀,语重心长:“所以这王爵,我不能接。至尊明白这理,却还是恢复我的爵位,今日朝廷使者的态度你也看到了,不允许我拒绝。”
“这就是想让我死!我一死了,能冲淡常山王之死的悲哀,于至尊那儿有了交代,给你们……也留了一份甘愿赴死的情谊。甚至对满朝臣子,也有了一个同情怜惜的理由,将来起复你们,总比我活着要容易。”
“一箭四雕……至尊!算计得可真深呐!”
斛律金大声发笑,随后向斛律光发问:“你说,我是不是该死了?”
“您是齐国的柱石,若无您,谁抵抗西贼!”
“别说傻话。齐国难道就我一个将领吗?若齐国必须依靠我才能存活,那就是我的取死之道!”
“阿耶……”斛律光跪了下来,抱住父亲的双腿,“那咱们就退了这爵位,不做齐国的官,归隐山林就好!”
“别傻了。你什么时候才能成熟一些?”
斛律金抚摸长子的头发,他也想活下去,但这就是政治,踏入简单,抽身却难。
好在终究是有了骨肉血脉,替自己延续着生命,虽然自己会死,但这世上永远有人继承他的荣光。
“阿光呀……!我死以后,不要记仇,这是至尊该做的,不然他就不配做至尊了。”
皇宫和朝廷是另外一个更残酷的战场,与其失去战士的荣耀与尊严苟活,还不如承认失败、痛痛快快地去死,就像高王一样。
斛律金细细叮嘱着,宛如第一次教导斛律光习射:“我这一死,就将所有老恩旧怨全都带走,高王对我等的重用,天保对我等的仇视,全部都干净了。以后就用心辅佐国事,将来至尊东征西讨,需要能打的猛将,夺取的领土也需要宗室和忠心大将镇守。你想和段氏争,就到那时、用功勋和他们争吧,这才是你的长处。”
子嗣要记住自己的教训,不要白费自己的牺牲。
“阴谋非汝所长,还不如做个纯粹的军人。”
“阿耶……”
“你看你这像什么样子?”斛律金笑着,马上又变得严肃,“记得我这两句话。”
斛律光作势欲哭,斛律金当即抬手给了他两巴掌:“别做小女儿态,不然我亲自把你嫁给至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