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裹挟着湿咸的海腥味,吹得人脸颊生疼。
阿杰一手紧紧攥着苏小曼冰凉的手腕,另一只手护着她,在霓虹灯光拉长的影子里疾步穿行。
苏小曼的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轻颤,高跟鞋踩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好几次险些崴倒,都被阿杰及时拉住。
她低着头,浓密的睫毛上挂着未干的泪珠,浓艳的妆容早已被泪水冲刷得斑驳不堪,露出底下苍白而憔悴的容颜。
阿杰一言不发,闷头走。
他脑子里乱糟糟的,单眼昌那张肥腻的脸,霍文那令人作呕的名字,还有苏小曼那双盛满绝望的眼睛,交替出现。
他没回西贡自己的地盘,也没去油麻地。
七拐八绕之后,阿杰带着苏小曼来到一处偏僻的村屋前。
这里是新界的一处临海村落,周围是茂密的树林和稀疏的农田,夜晚只有零星几点灯火,安静得能听到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
这间石砌的小屋,是他早年间无意中发现并简单收拾出来的,算是他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据点,用来躲避仇家,或者仅仅是想一个人静静的时候待着。
屋子不大,一房一厅,胜在干净整洁。
阿杰摸出钥匙,打开了有些锈蚀的门锁。
“吱呀”一声,木门推开,一股淡淡的尘土和海风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
“先进去。”阿杰的声音有些沙哑。
苏小曼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任由他牵着,迈进了黑暗的屋子。
阿杰摸索着拉亮了屋里那盏昏黄的电灯泡。
灯光下,屋内的陈设简单至极,一张木板床,一张缺了角的方桌,两把竹椅,墙角堆着些杂物,用帆布盖着。
虽然简陋,但被打扫得很干净,看得出主人偶尔会来。
“坐。”阿杰指了指竹椅。
苏小曼依言坐下,双手紧紧揪着旗袍的衣角,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
阿杰从墙角的水桶里舀了些清水,用一条还算干净的毛巾浸湿,拧干,递给她:“擦擦脸吧。”
苏小曼缓缓抬起头,看着他,泪水再次汹涌而出。
她接过毛巾,胡乱地在脸上一通猛擦,仿佛要将那些屈辱的脂粉连同不堪的记忆一同抹去。
“呜……呜呜……”
压抑的哭声终于无法抑制,从她喉咙深处迸发出来。
苏小曼伏在桌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哭得撕心裂肺,像个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卸下所有防备的角落。
那哭声,带着无尽的委屈、辛酸、绝望和羞耻,像一把钝刀,一下下割在阿杰的心上。
阿杰站在一旁,看着她颤抖的背影,胸口堵得难受。
他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却发现喉咙干涩,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记忆中那个扎着马尾辫,笑起来有两个浅浅梨涡,会偷偷在他打球后送上冰镇汽水的女孩,和眼前这个浓妆艳抹,满身风尘的女人,怎么也无法重叠。
这两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现实,真是个操蛋的东西。
哭了许久,苏小曼的声音渐渐嘶哑,只剩下低低的抽泣。
阿杰默默地给她倒了杯水,水是凉的,但他现在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苏小曼接过,一口气喝了大半。
“阿杰……”她抬起哭得红肿的眼睛,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我……我对不起你……当年...”
阿杰心中一抽,别过脸去:“过去的事,不提了。”
“不……我要说!”苏小曼固执地看着他,泪水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当年……当年我阿爸烂赌,欠了好多钱,那些大耳窿天天上门追债,打砸东西……我妈被气病了,日日以泪洗面……我真的没办法了……”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诉说着。
原来,在阿杰当年因为伤人避风头,远走他乡后不久,苏小曼的家庭就遭遇了巨变。
嗜赌的父亲欠下高利贷,追债的恶棍几乎毁了她们的家。
为了病重的母亲,为了不成器的弟弟,她一个弱女子,能有什么办法?
最初是去歌厅当陪酒,想着赚快钱还债。
可那种地方,一旦踏进去,就像陷入了泥潭,越陷越深。
她也曾反抗,也曾挣扎,但现实一次次将她打倒。
直到被单眼昌这种人看上,用她家人的安危胁迫,彻底沦为了他们赚钱的工具。
“我好脏……阿杰,我好脏……”苏小曼双手掩面,痛苦地呜咽,“我没脸见你……真的没脸见你……”
阿杰的心揪成一团。
他能想象,一个单纯的女仔,在那种环境下会经历怎样的绝望和摧残。
他走过去,伸出手,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轻轻放在她的肩膀上,笨拙地拍了拍。
“不怪你。”
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都过去了。”
真的能过去吗?
阿杰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当单眼昌说出那个让苏小曼去接近霍文的毒计之时,他心中那股无名火“腾”地一下就烧了起来。
凡哥的任务重要。
但他阿杰,还没窝囊到要用自己曾经爱过的女人去换前程的地步!
就算凡哥知道了怪罪下来,他阿杰也认了!
安抚好苏小曼,让她在木板床上暂时休息。
看着她蜷缩在床角,即使在昏睡中眉头也紧紧蹙着,阿杰的心情愈发沉重。
他走出小屋,来到海边。
夜风更凉了。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点上,狠狠吸了一口。
辛辣的烟雾呛入肺里,却让他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些。
今晚的事,必须尽快向凡哥汇报。
他不知道凡哥对霍文的计划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这冲动之举,会不会打乱凡哥的全盘部署。
但凡哥的规矩,他懂。
做错了事,就要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