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第一眼,华悦就认出了这只手主人的真实身份。
啊,是那个孩子啊。
是那个碰上初入尘世的自己,因饥荒而吃掉自己父母尸骸,为了“吃饱”的愿望而出卖自己……
最后,却在进食时,被官家的人从背后一刀枭首的孩子啊。
华悦其实并不清楚当时的画面,毕竟当时的他太过年轻天真。
还是个会被话本子里的“侠气”、所谓的“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给迷的五迷三道的稚儿,因此并不在意被自己帮过之人的后续。
自己因好意而带来的因,它们所结的果,其实大多都是幸久后来告知于他的——
幼童倒在血泊里,手中还悬着未来得及塞进口的黄金荻花,嘴角还沾着血和油光。
那孩子会如何想自己呢?最后看向他的眼神,是否也如此刻这只手间隙里的空眼眶般……有那么几分相似的、重合的绝望呢?
……
华悦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绿眸里只剩一片漠然的平静。
突然,所有的呼喊都停了。
雾里的死寂像块巨石压在众人心头,下一秒,那些挥舞的手猛地顿住,随即齐齐向下伸展——
青黑的指甲在雾里划出尖锐的弧度,直指华悦的方向,那些埋于间隙的五官突然“活”了过来。
空眼眶里渗出墨绿色的汁液,裂唇里挤出凄厉的哭喊,烂泥般的脸上、凸出或凹陷的眼睛猛地睁大,瞳孔里映出华悦的身影。
“你为什么不去死?!”
最前排的手疯狂抓挠着,带着不加掩饰的、几乎要刺破雾层的恨意,狠狠扎进魂舟的寂静里。
米可利猛地一僵,连睫毛都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美纳斯的水炮在嘴边凝住,尾鳍不安地拍打着甲板,多余的水花溅在船板上,凉得像冰。
玛纳霏依旧怀抱着心灯,眸里则满是茫然——声音来得太突然、也怨毒得太过直白。
连尚不懂人类复杂情绪的祂,都能感觉到那股刺骨的恶意,更别提其他精灵了。
“华悦,别……”
米可利下意识转头,喉咙里卡着半截安慰的话。
他本以为会看到华悦紧绷的侧脸、或是蹙起的眉峰,哪怕是一丝细微的动容也好。
毕竟这样的诅咒太过伤人,任谁被几百上千个声音指着喊“去死”,都该心头为之一颤的。
可他的话卡在喉咙里,再也吐不出来。
华悦就站在船头、距离他不过三步远的位置,雾里的光落在他侧脸,勾勒出侧脸的轮廓、却照不进他眼底半分波澜。
对方低垂着眼帘,像是在看船板上的符文、又像是什么都没看,唇角平直得没有一丝起伏。
那不是强装的镇定,米可利微睁大了眼想着,也不是故作的冷漠,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平静——
就仿佛头顶的嘶吼、挥舞的手、淬毒的诅咒,都只是无关紧要的尘埃,引不起他目光的半分停留。
米可利忽然觉得,这样的华悦有些陌生。
他认识的华悦,会在看到受伤的宝可梦时皱眉,在提起家人时眼尾泛红,对他和大吾偶尔的任性、会无奈却纵容地叹气。
尽管平时看着木楞了些,但米可利知道的,这不过是友人的表象罢了——
毕竟这家伙很会利用自己的优势,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总藏着些值得人细看和驻留的东西。
或许是执着、温柔,也或许是藏得极深的疲惫……
可眼前的华悦,此刻就像是棵抽走了情绪的树木般,平静得任你如何敲打、呼唤他,也得不到一点回应。
越来越多的手向下扑来,青黑的指甲在雾里织成一张绝望的网。
无数张扭曲的五官挤在一起,哭喊与质问重重叠叠,最后聚拢成了震耳欲聋的浪潮。
“明明只要死你一个——我们就能活下来啊!”
又一声嘶吼炸响。
头顶的手群更疯狂地向下抓挠,青黑的指甲刮擦着空气,发出刺耳的“滋滋”声,间隙里的五官也扭曲得愈发狰狞。
米可利的心跳莫名快了半拍。
他看着华悦始终未动的背影,突然生出一丝说不清的心惊。
是因为这平静吗?还是因为……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好像从来没真正看懂过这个朋友。
“你活了这么久,难道不觉得恶心吗?!”
这些诅咒是冲着华悦来的,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些手和脸,分明都与华悦的过往有关。
可华悦就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般,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这种平静太反常了,反常得让米可利忍不住怀疑——
到底是华悦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怨毒,还是……他心里藏着的东西,比这些诅咒更沉重,沉重到连这样的嘶吼都掀不起涟漪?
“去死啊!你这个该下地狱的孽种!”
越来越多的声音涌来,像潮水拍打着礁石。
米可利的指尖攥得发白,他想再开口说点什么,哪怕是骂一句“别理它们”,却发现喉咙像被堵住。
他看着华悦的平静,又看看头顶疯狂的手群,突然觉得自己像个作壁上观的局外人——
那些深入骨髓的痛苦与怨毒,华悦独自扛了太久,是久到他这个自封的好友,都插不进半句话的窒息。
玛纳霏似乎察觉到了米可利的僵硬,祂轻轻用触角碰了碰他的手背。
小家伙的眼睛里没有恐惧,只有困惑,米可利苦笑了一下,抬手摸了摸祂的头,目光却还是黏在华悦身上。
下一刻,华悦终于有了动作。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在船舷上轻轻一敲,不是为了驱赶那些手、回应那些诅咒,更像是在确认什么。
“嗡!”
刹那间,符文阵法顺着船身蔓延开,淡绿色的屏障在魂舟周围亮起,将那些向下抓挠的手和渐近的压迫,统统挡在了外面。
华悦的动作依旧平静,平静得像在做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米可利望着那道绿色屏障,又望着对方平静的侧脸,突然觉得喉咙里的话更堵了。
他说不清此刻的心情,是担心、是疑惑、还是隐隐的后怕。
他只知道——眼前的华悦,竟是比头顶挥舞的手、扭曲的五官,更让他觉得陌生和心惊。
雾里的嘶吼还在继续,手群还在疯狂抓挠,但米可利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落在了那个平静的背影上。
米可利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他那所谓的“了解”,是不是过于浅薄和傲慢了——
连华悦这份深入骨髓的漠然,都从未真正看懂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