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3章 制衡(1 / 2)

嘉靖三十四年,秋末。

西苑精舍的银杏树缀满金黄,落叶铺就一地锦绣,却掩不住紫禁城深处弥散的、无声的硝烟气息。

严党覆灭的余波渐息,朝堂看似恢复了往日的秩序。然则,明眼人皆能窥见,那平静水面之下,一股新的暗流正在嘉靖皇帝朱厚熜的精准操控下,汹涌成形。

徐阶端坐于文渊阁首辅值房,窗外秋阳正好,映在他清癯而愈发沉凝的脸上。

他面前的公案上,奏疏堆积如山,朱批过的,待拟票的,井然有序。

如今的内阁,他的门生故吏遍布要津,建言献策,无不以他马首是瞻。

表面看来,他这位新任首辅,权势熏天,俨然已是百官领袖。

然而,徐阶捻着胡须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停顿。他那双阅尽沧桑的眼中,并无多少志得意满,反而掠过一丝极深的警惕与疲惫。

陛下……近来似乎过于“安静”了。

这种安静,并非放任不管,而是一种更深的、更精准的算计。如同最高明的猎手,并非一味强攻,而是悄然布下陷阱,等待猎物自行入彀。

第一步棋,落在户部。

赵贞吉,这位素以干练精明、亦不乏自立门户野心的徐阶门生,近日圣眷之隆,令人侧目。

不过是在一次常朝后,奏对时多言了几句江南漕粮折银的细则,嘉靖帝便龙颜大悦,当庭赞其“老成谋国,精于度支”,随后赏赐便如流水般送入赵府——先是御用监新造的精巧金器,后是内帑珍藏的古画,甚至有一次,陛下竟将自个儿午后未动的一盏冰糖燕窝粥,命黄锦亲自快马送至户部衙门,言道“赵爱卿劳心国事,朕心甚慰,特赐膳以滋补”。

这般殊荣,远超寻常恩赏,近乎体贴入微。

文渊阁内,徐阶放下茶盏,声音平淡无波:“孟静近日颇得圣心,于户部事务,想必更有施展了。”

赵贞吉躬身站在下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谦逊,眼底却有一丝难以完全压抑的光彩:“全赖恩师提携,陛下信重。学生唯有竭尽驽钝,以报天恩。”

然而,转身之后,那腰板似乎挺得更直了些。

户部呈送的奏疏中,涉及钱粮调度、赋税更革之事,赵贞吉独自决断的越来越多,送至内阁“请阁老示下”的,越来越少。

徐阶看着他的背影,目光幽深。陛下这一手“捧杀”,看似温情怀柔,实则狠辣至极。

轻而易举,便在徐阶最核心的阵营里,埋下了一颗躁动不安的种子。

第二步棋,落在了裕王府,实则剑指高拱。

一日经筵后,嘉靖帝难得地将裕王朱载坖留下,细细问询课业。

裕王谨慎应对,偶有几句关于《尚书》的见解,说得倒也周全。

嘉靖帝听罢,竟抚掌轻笑,对着侍立一旁的徐阶、高拱等人道:“朕观裕王近来进益颇多,言行有度,颇肖朕躬。此皆赖师傅们教导有功。”

众人正要谦谢,嘉靖帝却目光一转,单独落在高拱身上,语气格外温和:“尤其高师傅,授课精辟,引据经典,于裕王启发良多。朕心甚慰。赏高师傅文渊阁藏本《春秋繁露》一部,另赐麒麟服一袭。”

高拱愕然一瞬,随即激动得满脸红光,出列深深叩首:“臣不敢居功!裕王殿下天资聪颖,勤学好问,更有陈师傅……”

他本能地想提陈恪平日与裕王讨论实务、启发圣治之道功劳更大。

嘉靖帝却仿佛未闻,直接打断,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定论:“高卿不必过谦,你的功劳,朕看在眼里。”

站在稍后位置的陈恪,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一切与己无关。

徐阶的笑容微微僵硬了一瞬。

高拱为人刚直,锐意进取,本就与徐阶渐进保守的政见多有不睦,只是往日因同属“清流”,共抗严党,才勉强合作。

如今陛下亲手将一顶“帝师首功”的光环戴在他头上,无疑极大地刺激了高拱的声望与野心。

退朝后,高拱与陈恪同行出宫,终究意难平,压低声音对陈恪道:“子恒,你瞧见了?陛下这是……唉!徐华亭那人,表面仁厚,实则处处掣肘!昨日我兵部议及整饬九边废弛卫所之事,所需钱粮,到了他那里,便又是‘兹事体大,需从长计议’,一句‘国库虽暂丰,然百业待兴’,便轻轻巧巧搁置了!心中何尝真有社稷民生?”

陈恪默然片刻,只道:“高公,路还长。”

他知道,陛下要的,就是高拱这股对徐阶的不满和离心。

第三步棋,则落在了那位一直隐在徐阶羽翼之下、却始终渴望一展抱负的兵部左侍郎张居正身上。

嘉靖帝竟主动在一次召见中,提及了张居正多年前便曾上疏谏言、却始终被搁置的《考成法》。

“张卿昔日所奏《考成法》,朕近日偶翻旧疏,觉其言甚切时弊。官吏考课,确需严核名实,汰黜冗滥,方能提振纲纪。”嘉靖帝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如今两京一十三省,官员奏报,多有敷衍塞责之事。朕意,或可择一两处试行,观其后效。张卿可愿为朕分忧,赴地方督行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