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着所有人的面,用一把小锤子砸开锁,然后,一页一页地,用毫无感情的语调,朗读起来。
“三月四日,爸爸说,如果我这次考试再进不了前三,就不是他的儿子。我笑了,好像我什么时候试过一样。”
“四月十五日,妈妈又在客厅对着电话夸耀我的钢琴证书。她不知道,我每次弹琴都想砸了它。”
“五月二十日,他们给我报了那个心理班。他们说,是为了我好。他们只是需要一个‘情绪稳定、成绩优异’的儿子,就像需要一件完美的展品。”
男孩的声音在会议室里回响,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锥子。
屏幕前的委员们,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
顾承宇关掉投影,环视全场,平静地补充道:“这份调解记录的结尾,是那对父母抱头痛哭。他们第一次知道,自己完美的家庭,只是一个谎言。而戳破这个谎言的,不是什么心理疾病,恰恰是孩子最本能的、最健康的自我保护。”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各位,真正的模观,不是一个没有冲突、没有裂痕的家庭——恰恰相反,是允许冲突暴露出来,允许裂痕被看见,并有勇气去面对和修复它的家庭。我们的评选,能评出这样的家庭吗?”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最终,那项“模范家庭”的评选提议被永久搁置。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新的倡议被提上日程——设立全国性的“家庭沉默观察周”,鼓励家庭成员记录并分享那些“本想说,却没说出口”的话。
叶小棠又回到了那个地方。
曾经的“儿童福利院”,那栋灰色的苏式小楼,如今已经被改建成了一座明亮的社区图书馆。
她走在书架之间,指尖划过一排排崭新的书籍,空气中弥漫着油墨和阳光混合的味道。
这里,再也找不到过去的痕迹了。
她信步走到儿童读物区,目光被一本精装版的《小王子》吸引。
她抽出来,随意地翻动着。
突然,一张折叠的纸条从书页间滑落。
她弯腰拾起,展开。
上面是一行仓促而有力的字迹:“林工,名单烧了,但故事没断。”
叶小棠的心猛地一缩。
林工——她知道这指的是谁。
那份被烧毁的名单,是“清源行动”所有人心头的一根刺。
她没有取走纸条,只是静静地看了几秒,然后将它重新折好,小心地夹回了原处。
然后,她从自己随身的包里,取出一张已经泛黄的旧照片。
照片上,十几个年轻人意气风发地站成一排,背景正是这栋小楼未改造前的样子。
那是“清源行动”初期的团队合影。
她走到另一排书架前,随手抽出一本厚厚的童话集,将这张照片轻轻地夹了进去。
她不知道谁会发现它,也不知道发现它的人会作何感想。
但她觉得,它应该留在这里。
做完这一切,她转身离开。
刚走到门口,一个抱着一大摞书的小女孩追了上来,气喘吁吁地举起手中的一本:“阿姨,阿姨,这本书可以借给我吗?”
叶小棠看去,女孩手中抱着的,正是那本夹着她照片的童话集。
她愣住了,随即微笑着点了点头。
小女孩欢快地道了谢,抱着书跑开了。
叶小棠站在图书馆门口的台阶上,初春的阳光暖洋洋地洒在她身上。
她深吸一口气,第一次觉得,这里的风,是暖的。
苏明玥的办公室已经基本搬空,只剩下最后一个书架。
她蹲下身,从书架最底层,取出一个黑色的移动硬盘。
硬盘上贴着一张白色标签,上面是她自己的字迹——“第一声”。
她将硬盘插入电脑,双击打开。
里面只有一个音频文件,没有命名,时长极短。
她戴上耳机,按下了播放键。
耳机里没有传来任何话语,只有一阵极力压抑、却又无法控制的、细微的呼吸声。
那是空气被吸入肺部,又被艰难地挤压出来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和咸涩的味道。
三年前,在市信访局门口冰冷的台阶上,那个叫小舟的男孩的母亲,在终于用尽全身力气说出“我想他”这三个字之前,就是这样的一段呼吸。
那是语言诞生前,所有悲伤和勇气的总和。
苏明玥只播放了一遍,便关掉了文件。
她拔下硬盘,没有格式化,也没有销毁。
她将它放进一个早就准备好的快递盒里,盒子里还有一些全新的文具和书籍。
收件地址,是西部一所她从未去过的乡村中学。
她在附带的卡片上写道:“这里的话,也许永远不会被听见——但它们存在过。”
初春的清晨,江边的薄雾尚未完全散去。
苏明玥独自一人走在步道上,风吹起她的长发。
不远处,一群穿着校服的学生正在做社会调研。
他们举着一块手写的牌子,上面用彩色的马克笔写着一行大字:“你在生活中,咽下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一些晨练的路人被吸引,纷纷驻足,在他们递过来的便签上写下自己的答案。
一阵风吹过,一张淡黄色的便签脱手而出,打着旋儿,轻飘飘地落在了苏明玥的脚边。
她弯腰拾起。
便签上只有四个字:“我想回家”。
字迹稚嫩,歪歪扭扭,像一个刚学会写字不久的孩子写的。
那一瞬间,这四个字仿佛与多年前,那张被她藏起来的、写着同样字迹的奖状复印件,重叠在了一起。
她捏着那张薄薄的纸,在江边站了很久。
最终,她没有把它扔进垃圾桶,而是走到了步道尽头那个绿色的旧邮筒前,拉开投信口,将它投了进去。
它没有收件人,也没有地址,像一封寄给世界的信。
做完这一切,苏明玥转过身。
刹那间,太阳冲破云层,万道金光洒满江面,远处传来那群学生无忧无虑的笑声。
她没有回头,迈开脚步,走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坚定。
而在城市另一端,林景深留下的那间“静听茶馆”里,一台无人触碰的老式录音机,不知被什么信号触发,自动开启了播放键。
卡带转动,沙沙的电流声后,一个温和而模糊的男声低语着,仿佛在讲述一个古老的秘密,又像是在宣告一个崭新的真理:
“后来的人都知道——不必等说完,就已经算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