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老师张琴的电话打来时,声音是颤抖的。
她几乎是在用气声说话,生怕隔墙有耳。
“明心,七份……整整七份周记,都放在我办公桌上了,没有署名。内容……内容比我朗读的那段要……要沉重得多。”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恐惧和无法承受的负罪感,“我只是想帮你的书,我没想到会捅开这么大一个口子。学校领导已经找我谈话了,问我是不是在‘煽动学生负面情绪’。”
苏明心握着电话,目光落在窗外灰蒙蒙的天际线上。
她能想象到张琴此刻的无助,一位尽职的老师,仅仅因为共情,就瞬间被推到了系统的对立面。
“张老师,你没有做错任何事。”她的声音平静而有力,像一剂镇定剂,“你不是在煽动情绪,你只是给了情绪一个出口。这些孩子需要的不是捂住耳朵的权威,而是一个愿意倾听的成年人。你做到了。”
“可接下来怎么办?这些周记我该怎么处理?交给学校,孩子们可能会被‘重点关注’。压下来,我对不起他们的信任。”
“先复印一份,”苏明心果断地说,“原件,你先锁好。至于接下来……别担心,水流已经冲开了堤坝,就不是一双手能堵得住的了。”
挂断电话,苏明心打开电脑,看着那三份“书籍暂扣审查”的官方邮件通知,眼神里没有丝毫退缩。
审么?
不,那不是审查,那是恐惧。
他们恐惧的不是书里的文字,而是这些文字可能点燃的、真实存在于无数人心中的火焰。
而现在,火星,已经溅出来了。
同一时间,千里之外的西南小镇,晨雾还未散尽。
林景深站在镇政府公告栏前,他那几个法学专业的学生站在他身后,神情紧张。
公告栏上,他们昨天贴的《昨日未立案诉求摘要》旁边,多了一张用铅笔写的、皱巴巴的纸条。
“3号房那个女的,她弟弟来找过。”
字迹歪歪扭扭,像是出自一个孩子或者老人的手。
一名女生小声问:“林老师,这……这是什么意思?3号房是谁?”
林景深没有立刻回答。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证物袋,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将纸条夹起,放入袋中。
“意思是,我们的鱼钩,有鱼咬了。”他转过身,看着自己的学生,“你们来的时候,司法所给了你们一份这里的‘重点稳控人员’名单,对吗?”
另一个男生点点头:“对,名单上说这些人‘精神偏执’‘有缠访闹访倾向’,让我们注意回避。3号房……好像就是名单上第一个,叫刘芬,说她总幻想丈夫被‘抓走了’。”
林景深冷笑一声,那笑意里带着冰冷的锋芒:“一个‘幻想’丈夫被抓走的女人,恰好有一个‘来找过’她的弟弟。你们觉得,这是巧合吗?”
学生们瞬间恍然大悟,脸上原本的沮丧和迷茫被一种混合着兴奋与不安的光芒取代。
“现在,我们分头行动。”林景深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异常清晰,“小赵,你和小李,继续去贴今天的摘要,内容照旧,不要有任何变化,就像没看到这张纸条一样。小王,你跟我来。”
他带着叫小王的女生拐进了一条小巷,低声说:“镇上只有一个客运站,去查过去一周所有到站班车的记录,特别是从邻县过来的。找到那个‘弟弟’,不要惊动他,我只需要知道,他来过,以及他现在在哪。”
女孩的眼睛亮得惊人,她用力点头,转身快步离去,背影里已经没有了初来乍到的书生气,多了一分猎犬般的敏锐。
林景深看着她的背影,又抬头看了看司法所那栋小楼的窗户他要的,就是让他们看。
他要让他们知道,阳光之下,每一道阴影的轮廓,都会被看得清清楚楚。
法学院的阶梯教室里,顾承宇放下的黑胶唱片还在缓缓转动,唱针划过无声区域,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像某种无声的控诉。
教室里鸦雀无声,学生们的脸上写满了震惊和思索。
那句“他们让我写悔过书,可我没做错什么”的录音,像一颗钉子,楔入了每个人的心里。
“偏执,还是被压迫?”顾承宇的提问在寂静中回响。
没有人回答,但答案已经写在了一百多双眼睛里。
课后,他的私人邮箱收到那封“想成立读书会”的邮件时,他几乎没有犹豫。
他回复道:“地点,学校南门对面的‘渡口’旧书店,每周三晚上七点。书店老板是我的朋友,那里很安全。读书会的名字,你们来定。第一本书,我推荐一本禁书,《被规训的理性》。”
邮件发出不到十分钟,他收到了回复,只有两个字:“收到。”
但紧接着,第二个,来自匿名加密邮箱的邮件弹了出来,内容更让他心头一震:“顾教授,小心‘渡口’。有些眼睛,比灯光更亮。真正的读书会,应该在没有名字的地方举行。”
顾承宇的指尖停在键盘上。
他意识到,这盘棋比他想象的要复杂。
他的学生中,或者说他的同僚中,藏着真正的“潜行者”。
他没有回复这封邮件,而是关掉电脑,拿起那张黑胶唱片,若有所思地看着封面上那个孤独的剪影。
他以为自己是来授课的,现在看来,他也是来上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