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演时,勾栏挤得苍蝇都飞不进。朱帘秀拖枷具上台,唱“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时,底下突然有人号啕。哭声像潮水蔓延,关汉卿躲侧幕,看见前排老汉攥着儿子被抓修河的诉状,哭得鼻涕眼泪糊脸。
戏演到窦娥发三桩誓愿,外头炸雷般怒喝:“停演!”衙役举水火棍乱打,观众抄板凳反抗:“凭甚不让演?这天底下还有说理的地儿吗?”混乱中,朱帘秀被推搡跌倒,关汉卿扑过去护住她,却见她突然爬起,对衙役头子高声唱:“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
他们逃了,混在运粮车队南下到杭州。杭州的春暖得腻人,西湖柳丝像姑娘绿裙,风一吹就飘。可关汉卿没心思看景,茶寮听人说书,闻歌女被恶霸逼迫,当夜动笔写《救风尘》。
朱帘秀在杭州勾栏红得发紫,卸妆时却对着镜子发怔——眼角细纹更深,台下看客却越来越多带故事来。有回演完《救风尘》,小姑娘哭着跑来后台,说被继父卖去青楼,求朱帘秀救她。朱帘秀抱着她,想起当年的自己,咬牙:“别怕,姐姐给你留条活路!”
关汉卿越来越疯魔。他在酒楼和马致远拼酒,醉了站栏杆唱《南吕·一枝花·不伏老》:“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唱得涕泪横飞,满楼客人侧目。马致远拍他肩膀:“汉卿,你这性子,到哪都改不了!”关汉卿回酒嗝:“改?改了还是关汉卿吗?”
夜阑人静,他望着西湖水发呆。朱帘秀披衣过来,听见他喃喃:“咱们写了这么多戏,真能救得了人吗?”朱帘秀坐他身旁,指尖划水漾涟漪:“至少,看客们知道,这世上有冤,就有人敢说;有恶,就有人敢骂。”
晚年关汉卿回大都,头发全白,背驼了,进勾栏眼睛仍亮得像少年。他教徒弟写戏,抄本子给他们,总说:“要写人心里的苦,别只写风花雪月!”
临终前,他攥着《窦娥冤》稿纸,让徒弟扶他坐起,说要改结尾:“窦娥的冤,该让她父亲回来昭雪……还要让恶人都得报应……”朱帘秀守在床边,泣不成声:“汉卿,您歇着吧,我们都记着您的话呢……”
关汉卿望着她笑了,笑容带解脱:“朱姑娘,这辈子,能和您、和戏、和冤魂们作伴,值了。”他的手慢慢松开,稿纸飘落在地,像片被风吹落的黄叶。
窗外又飘起雪,和多年前翠云坊的雪一样,无声落人间。可勾栏灯火,永远亮着——那些戏、那些冤、那些不屈的灵魂,都在灯火里,活了下去。
关汉卿走后,朱帘秀把他的戏抄了一遍又一遍。有回演《窦娥冤》,正值六月,戏台突然飘起雪花,台下看客惊得跪地哭喊“窦娥显灵”。朱帘秀知道,这是关汉卿的魂,还在替冤屈者讨公道。
后来,有人说在江南水乡见过个疯老头,拄着拐棍教孩童唱《窦娥冤》;也有人说,杭州勾栏的台柱们,夜半总能听见胡琴响,像是关汉卿又来改戏了。
这世上的冤,或许永远断不清;但只要还有人唱着关汉卿的戏,那些藏在字里行间的火,就永远不会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