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没过半月,鞑靼王爷的亲信来了,要治香屯“以下犯上”之罪。阿秀站在老槐树下,望着黑压压的兵丁,突然把银簪子插在头上,大声说:“民女愿随官爷去王府,只求放过香屯!”陈生扑过来拽她:“阿秀,你疯了!”阿秀回头看他,眼里闪着光:“陈先生,你教过我‘舍生取义’,如今便是时候。”
王府的朱漆门气派得吓人,阿秀被带进偏院,闻到一股浓浓的奶香。丫鬟给她换了绸衫,梳了发髻,可她总觉得脖子勒得慌,像被绳子捆着。夜里,王爷召见,烛火映得他的狐皮大氅发亮。王爷捏着她的下巴:“南人女子倒有几分姿色,可愿做我的姬妾?”
阿秀咬着唇不说话,突然想起娘的银簪子,悄悄攥在手心。王爷见她不应,冷哼一声:“不识抬举!拖下去,打二十大板!”板子落在背上,阿秀咬碎了牙,没叫一声——她知道,若喊疼,香屯的人会更惨。
恍惚间,她看见陈生闯进王府,被卫兵按在地上。陈生嘶喊:“王爷明察,香屯百姓实是被里正逼迫……”王爷皱起眉:“你是何人?敢来王府闹事!”陈生从怀里掏出本诗集,竟是前朝大诗人的手札:“在下虽为南人,却通文墨,这诗稿愿献与王爷。”
王爷接过诗稿,翻了几页,脸色缓和下来:“倒有些才华。罢了,看在这诗稿的份上,饶了那屯子。但这女子……”他瞥向阿秀,“就留在王府洒扫吧。”
阿秀在王府打扫的日子,陈生常来看她,教她读诗写字。她学会了写“槐”字,笔画像老槐树的枝桠。可每回写字,眼泪就往下掉——她想家,想爹,想香屯的土炕。
腊月廿三,灶王节。王府里供着糖瓜,阿秀偷藏了块,夜里塞给陈生:“先生,你带这糖瓜回香屯,给爹尝尝。”陈生摇头:“我要带你走。”阿秀望着他,月光照在两人中间,像道跨不过的沟:“先生是要去大都的,我是乡野女子,配不上……”
除夕前一天,王爷突然放了阿秀,说她洒扫有功。阿秀回到香屯,发现爹的病竟好了许多,陈生还在教村里的孩子读书。老槐树下,陈生握着她的手:“阿秀,我不走了。这世间的路,不如守着香屯的槐树,守着你。”
阿秀望着他,想起那年春天的晨雾,想起娘的银簪子,突然笑了。她知道,往后的日子还会有风雨,可老槐树会一直站着,像个沉默的卫士。香屯的土坷垃里,会重新长出麦苗,开出槐花,而她和陈生,会把这些故事讲给子孙听——关于苦难,关于坚守,关于在元朝的风沙里,开出的一朵倔强的花。
至元二十四年春,香屯的麦苗刚冒尖,就遇上了蝗灾。遮天蔽日的蝗虫像黑色的云,啃得麦苗只剩杆。阿秀和陈生带着村民敲锣打鼓赶蝗虫,她的手被锣震得发麻,胳膊酸得抬不起来,可看着蝗虫啃食的速度,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
夜里,阿秀跪在土地庙前,把银簪子插在香炉旁:“土地爷,您若显灵,救救香屯吧……”陈生在旁陪着,突然指着夜空:“你看!”只见西北方飘来大片火光,像条火龙。第二天才知,邻屯放火烧荒,竟把蝗虫全逼走了。阿秀抱着陈生哭:“天不绝香屯啊……”
秋收时,县太爷换了新差役,要加征“蝗灾补贴税”。阿秀攥着账册去县衙,差役却把她拦在门外:“南人也敢闯公堂?”陈生扮成教书先生,拿了王爷赏的诗稿副本,才得以面见县太爷。
县太爷看着账册,脸一阵白一阵青:“里正已伏法,尔等还想怎样?”阿秀叩头:“民女只求税粮公平,香屯已被蝗灾啃得骨头都露了……”县太爷沉默半晌,终是减了三成税。归途中,陈生叹道:“若朝廷能知民间疾苦……”话没说完,又咳起来——他的肺伤还没好透。
这年冬,香屯下了场罕见的大雪。阿秀和陈生在老槐树下办了喜事,没有红绸,就用葛布染了红;没有鞭炮,就敲着破铜锣。爹笑得眼泪直流,把祖传的铜烟袋锅子给陈生当贺礼。
夜里,阿秀摸着陈生发烫的额头,心疼得不行。陈生却笑着说:“阿秀,我梦见咱有了孩子,他在槐树下背《诗经》……”阿秀擦着他的汗,眼泪落在他衣襟上:“会的,都会有的。”
雪光映着窗纸,老槐树的枝桠在墙上投下斑驳的影。香屯的故事,就像这槐树枝,弯弯曲曲地生长,在元朝的寒风里,倔强地抽出新芽。
至正年间,元朝末年的动荡像闷雷滚来。香屯来了些流亡的汉人义军,说要反元复宋。陈生劝阿秀:“乱世将至,咱们得早做打算。”阿秀却指着老槐树:“它在这站了两百年,咱们也能守两百年。”
义军路过香屯时,头领见阿秀识字,想请她做文书。阿秀摇头:“民女只会织粗布,守着香屯。”头领望着老槐树,突然抱拳:“好!若有难处,派人去青峰山找我。”
后来,元兵来剿义军,路过香屯时,竟没敢妄动——他们听说这屯有个厉害的南人女子,连王府都去过,背后或许有靠山。阿秀知道,这是义军给的面子,也是香屯多年积攒的声望。
阿秀五十岁那年,陈生走了。临死前,他攥着阿秀的手:“槐花开了,你……别忘给我摘朵。”阿秀泣不成声,把银簪子插进他枕边——那是娘的遗物,如今陪着陈生。
又一年春,槐花满树。阿秀的孙子孙女围着她,听她讲过去的故事:“你爷爷当年是个书生,连蒙古王爷都夸他有才……”孩子们摸着老槐树的皲裂树皮,眼里闪着光。
香屯的故事,就着槐花香,一代一代传下去。有人说阿秀是个奇女子,有人说她傻,可在香屯人的心里,她是老槐树的魂,是苦难里开出的花,是元朝风沙中,最坚韧的那缕香。